见庄珩站在院内,桌上还摆着半册食谱,墨同尘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挣脱颜端牵着自己的手,急切走上前,脚下不稳几乎是半扑在藤桌上,看着桌上那半册食谱,怔怔出神。
泛黄卷翘的纸页上新血叠旧污。白炽日光打在上面,晃得人眼前一暗。墨同尘用力抠着藤桌边缘,手指到处,指痕数道。
变得硬脆的纸张边缘割着指腹,岁月痕迹上托显着祖父当年的笔迹。
食谱书就之时,墨同尘不过十一二岁。墨同尘只记得那是个明丽的春日,玉兰开了满院,祖父将他唤至身边,先递给他块酥甜的果子,又呵呵笑着问近日课业如何。墨同尘胸脯挺得高高的,课业不敢自称说好,但先生近来总是赞扬自己的。
袅袅亭亭的玉兰花影投下来,祖父拍拍桌上的一卷书册:“祖父希望尘儿走条不一样的路,再无需在那烟火中熬煎烟火。不过这食谱是祖父这一辈子心血所成,今日拟出来,尘儿也看看。”
那日玉兰如雪、莺啼婉转,祖父启开酿了三年的一坛梅酒,醇香四溢。
一双稚嫩的手捧起那卷食谱,沉甸甸、却又无味得紧。全是小墨同尘耳熟能详的菜名,再怎么翻看,也翻不到话本子中精彩的打斗情节,有何意趣?
当时小墨同尘满心里记挂着的,是墙外槐树上新孵出的那窝雏鸟。听到祖父放他出去玩的指令,小墨同尘忙放下食谱,就要往外奔。慌乱间撞洒了祖父的酒盏,澄亮琥珀色梅酒漫过来、打湿菜谱上那未干透的墨迹。
跑出去两步远的小墨同尘忙又跑回来,边向祖父道歉,边小心翼翼用衣袖擦着洇湿的菜谱……
祖父并没有责怪小阿尘,还偷偷给他抿了一口梅酒。不过梅酒再有果香也是酒,小墨同尘闻着香甜,一口入喉,辣得直吐舌头。
儿时场景早被五年前那场烟尘湮没。墨同尘再也没喝过那样辣、那样烈、那样醇香、又那样让人眼眶发潮的酒。
颜端回来后,其实多次提及这册菜谱,墨同尘却摆出各种借口推脱不看。
烈日下,修长手指翻开抓入手中的半册菜谱,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落雨观花”那页上最底层淡淡的云雾状旧痕,便是那年祖父盏中洒出的梅酒了。只是颜色更深,已成死气沉沉褐色一片。
上面除了时间涂抹的暗黄,新溅的几点不规则血迹,让炎炎烈日下的墨同尘,手心渗出寒津津的冷汗。
阿禾不知道阿端与自己的关系,阿禾更不知道他至死保护的这册东西是什么。他只知道谁对他家公子好,他便对那人好。这是真心待自家公子之人的东西。谁若来抢,先过他阿禾这一关。
阿禾的确因这半册食谱殒命。
墨同尘看向眼前的庄珩,红着眼,强压因愤怒而颤抖的声音:“……是你?是你杀了阿禾?”
“墨同尘你别好赖不分、正邪颠倒!”庄珩抱臂站在那里,原想再理论两句,一眼瞥见墨同尘身后的颜端,已经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又吞下去,憋得鼻翼翕张,翻了翻白眼,“……有你哭着谢我的时候!”
“想必世子已经将人带了来?”颜端口中问着庄珩,眼睛却始终落在墨同尘身上。从后轻轻扶住墨同尘的瘦削的肩膀,将人带至廊下躺椅上坐了,还接过对方手中的食谱,收进自己怀中。
“那是自然,我庄珩允诺的事情向来算数。” 庄珩也跟至廊下,不过看着二人举动如此亲密,他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将人带了来?这人,想必就是真凶。
一股血气猛地窜至颅顶,墨同尘额头微疼,他闭上眼捏着太阳穴,心中早有了决定。不管凶手谁,不管王亲贵胄还是江湖名流,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今日他墨同尘,定要为阿禾做主!
墨同尘在椅子中坐直身子,定了定神,对庄珩道:“既然人已带来,就请让我们见见。”
肩上,颜端的手一直护在那里。墨同尘明白这是怕自己撑不住,他拍拍颜端手背,回头看着对方,强装镇定地挂上微笑:“阿端放心。我还好。”
但在颜端看来,此时的墨同尘一点也不好。唇色发白,双手冰凉还带着冷汗,浑身更是紧绷成一团,是抵御、是抗拒、也是冲锋陷阵前的一种过激表现。
颜端让庄珩稍等片刻,自己半蹲半跪在墨同尘身边,视线与他平齐,柔和地道:“阿尘,我既然回来了。今后无论什么样的风浪,都有我在。无论什么事情,你不再需要一个人扛。答应我好么?”
“好。我答应阿端。”墨同尘点点头,视线却越过眼前人,满院中寻找。
颜端挪动下蹲跪的位置,挡住墨同尘搜寻的眼睛,双手护在对方肩上,强行让墨同尘视线对向自己的眼睛:
“阿尘,见那人之前,我还有几句话想说。害阿禾之人,我原本可以替你悄无声息了结了他。但我觉得,你应该想见见他,你应该有些问题想得到他的答案。”
墨同尘眼睛中闪过一丝困惑,但还是点头听着。
颜端将水囊拧开,递到墨同尘唇边:“接下来阿尘应该有很多话要讲,许多问题要问。这是加了蜂蜜的薏仁水,先喝一点。”
墨同尘无心喝水,他第一次拒绝了颜端递过来的东西。
或许是知道凶手就在不远处,出离愤怒的墨同尘有些心不在焉,他强行躲开颜端的视线,正房、西厢房、东厢房、书房,一路检视着,当他发现书房的房门半遮、里面似乎有人影在动时,猛然站起身,斜着身子就要冲过去。
颜端跟着起身,两步跨到对方正前,利落将人抱住:“阿尘,有些事,或许与你想的不一样。你先喝口水。稍后,我陪你一起。”
颜端之所以从早饭开始便哄着墨同尘多吃些,直到现在还备着蜂蜜水,是因为他知道,此事远比想象中复杂。若凶手是寻常之人,不过手起刀落的事,但偏偏凶手与墨同尘的关系,让他不得不担心稍后墨同尘出现任何过激情绪而伤了身体。
自己真心以待之人,竟然杀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小厮,不,阿禾不仅是小厮,更是朋友,是晦暗生命中的伙伴……这让阿尘如何面对?
墨同尘觉察出哪里不对,他用力攥着颜端的胳膊,整个人微微战栗,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颜端:“阿端……这个人,是不是我认识?阿端,是不是我们都认识?”
颜端轻轻抚着墨同尘的后背,希望他能放松些,满眼心疼地点点头:“是。”
墨同尘在颜端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朝书房走去。是他们相熟之人……无数个面孔在他脑海中闪回,每近一尺,他的心便往下沉一分。这相熟之人会是谁?
墨同尘如溺水之人,愤恨的水面不知何时便将他吞没。
颜端伸手推开门。随着劲装束裹的手臂在墨同尘面前放下,书房门口两名面生的看守小厮,简单抱拳行礼退至房内。应该是庄珩带来的侯府守卫。
片刻后墨同尘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亮度,却见一人坐在地上,还绑着手脚。
柳凌?!
“柳兄,你怎么回来了……”墨同尘第一反应是上前将人搀起,问他多日不见可还好。地上凉,他身子刚好,为何坐在地上。
忽然,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背着屋外的强光,拽出一条长长的影子,盖在柳凌此时阴晴不定的表情上。
像是意识登时归了位,墨同尘恍然明白过来他们口中凶手指的是谁。
他刚想对将人带来的庄珩说,“定是搞错了,怎么错抓了柳兄。柳兄与阿禾素来交好,怎么可能会害阿禾。”
但柳凌眼里那股陌生的狠厉,嘴角勾起的从不属于他的轻蔑,以及在场众人的种种反应,让墨同尘举棋不定。他明白所有人都在极尽可能地告诉他真相。
可……怎么会是柳兄?
阿禾遇害那日,柳兄说他看到有人来过院子……会不会庄珩弄错了。他身边有两个马屁精素来与柳兄交恶,将此事栽赃给柳兄,也不是不可能。
对,一定是庄珩身边的人栽赃陷害!
墨同尘下意识握紧颜端的手,抬起眸子,想在颜端眼中寻找认同自己想法的答案。
不过墨同尘失望了。
颜端看着他,坚定地点下头。凶手就是柳凌。
看过事发现场,颜端一开始便判定行凶之人绝非江湖中人,且没武学功底,不然不可能出手这么笨拙。而柳凌称自己恍惚看到有黑影一闪而过。要么是他从未见过如此骇人情景,真的被惊吓到意识恍惚;要么就是他故意在隐瞒什么,往错误的方向引导众人。
颜端对柳凌没什么好感,但看在墨同尘的情面,院门落了锁之后,还是给足了银两并着人为他在外寻了住处。起初担心他无依无靠,恐被人欺负,便派小厮暗中照看着些。
谁知离了院落的柳凌,像突然换了个人。不仅全然没了此前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做派,还与此前庄珩身边欺辱他的两人交往甚密。
而那二人对柳凌的态度也开始大反转,经常夜半无人时登门,待上一两个时辰又偷偷摸摸离去。
这也没什么。生活嘛,谁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与个人偏好。
直到柳凌在那二人的牵线下去私下见了庄珩,并从一个不起眼的衣衫内袋中掏出那半册带血的墨氏食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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