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珩的愿望，自是只遂了一半。
墨同尘让他回去整理下所用之物，择日便可来一起读书。
“择过了！出门查了黄历，今日宜读书、宜会友！”庄珩哪还等得了“择日”，恨不能上来扯住墨同尘的袖子央告，“你看，我箱子都让人抬了来，无需再整理他物。即便是缺了，让人回去取也是一样。读书要紧！寸时寸金，先生教过的！可不能耽误光阴……”
虽难辨真假，但见庄珩说得真诚，墨同尘暂且依了他。
食肆不及院落宽敞，没有专门书房。于是在廊下放置两张桌案，就着满院荷叶掩映的曲水流觞池，清风拂面，闹中取幽，也算不错的读书之地。
颜端特意交代下去，公子近来要读书用功，闲杂人等一律不许放进后院，大家进出也都脚步轻些。
进得后院，庄珩一下就被眼前的流觞池吸引住。他倒也不认生，直接提衣抬腿，跨过了护栏，伸手探进池中，还扬了一把到池对面的圆荷上，荷叶轻摆，大珠小珠落入池水，水面涟漪不断：
“墨兄，好凉的水！这是什么神仙洞府，谁能想到小小食肆能竟有如此雅致的地方！”
颜端将墨同尘的桌椅放置他日常闲坐的地方，桌上纸笔就绪。他扶墨同尘落了座：“阿尘觉得这地方，可还行？”
墨同尘抬头望着颜端，不经意地拍拍他的手：“无事，我定力好，在哪读书都一样。”又稍稍向蹲在池水旁偏下头，“……影响不到我的。”
颜端点下头，他将桌案上的笔架正了正，却见桌角不知何时蹭了点灰。指甲齐整盈润的手指从胸襟掏出巾帕，一抹擦去。
巾帕正要叠起，颜端手上忽地一顿。月白色巾帕登时打平，铺展旋转，护在墨同尘身边绕了一圈，又快速收回颜端手中。
“庄珩！”颜端声色俱厉地看着池边之人，那人的手还悬在半空。
方才见墨同尘二人自顾自说话，并没人理他，庄珩顺手朝墨同尘扬了一把水过来。
庄珩见人面带愠色，自知踩了人家底线，做小伏低的纨绔本事也还是有一些，忙一叠声堆笑赔礼：“墨兄，抱歉抱歉！开个玩笑……”
墨同尘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好在一滴水也没落身上，对方也摆出认错的姿态，只能客气笑笑。
不过颜端并不买账，冷冷俯视着庄珩：“若是读书，就有个读书的样子。若只是来嬉戏玩笑……”
“读书，读书！”庄珩忙从池子那侧跨进来，扬手招呼小厮开箱子赶紧布置书桌。好容易混进来，别凳子还没坐上，就给撵出去。
颜端让人端了茶和果品来，自己坐在一旁守着。
日影渐短，墨同尘这边已经翻过好几页书，抬头却见跟庄珩来的小厮还在那手忙脚乱收拾着。
庄珩素来不喜读书，跟他的小厮哪里会收拾书案。只能主子说拿砚台，他们便满箱子翻砚台。摆了镇纸，又弄翻笔筒。满桌子都是手在那忙活，却越忙越乱。
庄珩气得跺脚：“蠢材！我自己来！去拿书！”
等庄珩自己将书案上清出一小片空间，小厮很有眼力见地稀里哗啦将厚厚一摞书堆在上面。
庄珩一看，脸都绿了。早上出门急，他只交代小厮收拾书房的东西，谁知这帮饭桶将他那些只能在床笫之间看的书也塞进箱子带了来。这会正堂而皇之摆在这尘端食肆书案上。
丢人现眼！
庄珩眼里的刀已经将身边的小厮挨个剜了个遍，咬着后槽牙，低声道：“……等回去的！”他自己弯腰去箱子里翻了册《孟子》出来。
庄珩这一顿折腾，比厨房做菜的师傅们还忙。好容易安静下来，庄珩坐进椅子里，一边擦着汗，一边嫌弃小厮扇的风不凉快，最后夺了小厮手中的扇子，扯着领子自己扇起来。
颜端看了看日头，对庄珩道：“马上正午，到了阿尘的午饭时间。家中没有备客餐，我们也就不虚留世子。世子请自便。”
说完又漫不经心地朝门外示意了下，“对了阿尘有午睡习惯，世子未时三刻再来吧。”
“……”庄珩看着刚端到手里的茶，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放下茶盏想了想，“眼下阳光正毒，侯府又远，我若回去用饭，这一去一来，中了暑气就……就耽误读书了。你这就是食肆，吃饭的地方。我们就在这食肆用饭吧。”
“食肆在前头，记得付现银。小本经营，概不赊账。”
颜端淡淡扔了句话，旁若无人地俯身抄起墨同尘腿弯，将人从椅子上打横抱起来，全然不顾墨同尘使眼色制止。更不管对面一主几仆没见过世面、呆愣楞盯着这边出神的样子。
“庄小世子还不走么！”
颜端已强行将人抱至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了，那几人还站在原地。
“走！走！走！”庄珩回魂般应着，脚下踢开椅子往外走，却被自己小厮挡了去路，他一脚踹在小厮身上，“看什么看，快走！”
在颜端抱人上楼的脚步声中，庄珩这边也带人朝食肆客席区这边走去。
刚才目睹全程的小厮，口中啧啧称奇：“那颜掌事看去清冷斯文一人，做事怎么这般猴急？我们都还在呢，青天白日他直接将人抱在怀里，这也太不知……”
又一脚踹在那小厮身上，庄珩没好气骂道：“没完了是吧！别人怎么样，关你们什么事！”
庄珩心中自是装着一肚子火，哪有心思吃什么饭，气都气饱了。可又能怎样呢。自己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人家如此。打又打不过，抢又抢不来，只能拿自己身边这几个小厮出气。
等墨同尘午睡过后下的楼来，庄珩已经在他自己的书案前规规矩矩坐好了。他笑着招呼墨同尘：“墨兄醒了，我让人带了好东西来，你快看看如何？”
顺着庄珩的手看去，曲水流觞旁栽植荷话的大缸旁又多出一个大缸，满满一缸冰堆叠出来，旁边还立了个小厮，正摇着一把蔺草大扇子，缓缓将凉气送到廊下。
“怎么样，墨兄，是不是凉爽不少？”庄珩对自己的这个杰作很是得意。
暑热天气，有钱人家自有用冰取凉的习惯。但颜端却鲜少买冰，日日用冰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只是墨同尘身子弱，夏冰太过寒凉，用多了对他身子并不裨益。所以颜端便想了这个曲水流觞引冷泉水纳凉的法子。
庄珩不一样，怕热贪凉，又爱讲排场，所以暑热天是一日也离不了冰。
“确实凉爽异常。”墨同尘在自己书案旁坐了，又与庄珩闲聊几句，问他可用过饭，今日准备读什么书。
正说着，跟庄珩的小厮拎着食盒走了来，从中端出一碟五枚荷花酥放在墨同尘桌案一角。
“嚼月轩新出的。我让他们去等那新出炉的买了来，墨兄快尝尝。”
盛情难却，墨同尘拈起一块，尝了尝，礼节性夸赞几句。
刚吃没几口，忽然又来一小厮，这次是一小盏豆花乳酪。而跟在豆花乳酪后面的，还有莲蓉冰沙元子……
墨同尘意识到情况不对，忙打断对方盛情：“世子，这果子大可不必皆一式两份。我可以了。世子随意。”
随着小厮往来不绝，庄珩的桌子上更是被不同店铺的果子，五花八门摆满一案，笔架子都快挤掉地上了。
庄珩也不客气：“好，若墨兄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差他们去买。”
墨同尘点点头，拿起书册接着上午中断之处读起来。
庄珩自己大吃大嚼一通，见墨同尘低头认真读书，自己也觉不好太过。忙让人将果品碟子撤到一边，腾出个地方，他把书一摊，拿起笔，有模有样就要抄书。
揽袖蘸笔之时，庄珩才发现砚台是空的，对着小厮又是一脚：“磨墨！”
庄珩也没闲着，趁小厮磨墨的空档偷摸抻长脖子，压低声音喊向墨同尘：“墨兄，墨兄——”
虽未抬头，但庄珩这动静，墨同尘并不陌生。这半年来庄珩去学堂时日虽不多，但只要他在，先生堂上讲书授课，堂下时不时便能传来这位世子殿下用这种声音喊人的戏码。
不用猜，多半是又有什么幺蛾子要出了。
两人离这么近，墨同尘断没有装听不见的道理。
他放下书卷，看向对面那喜笑颜开之人：“世子殿下，又有何事？”
“墨兄，真是托你的福，我才能走进……这里。”庄珩拿笔杆朝廊外指了指，“墨兄到淇州的晚，你是不知道啊。满淇州最神秘的地方，就是这尘端食肆的后院。”
“神秘？这里么？”墨同尘不理解。
庄珩嫌磨墨小厮挡在自己面前碍事，捉着笔走到墨同尘身边：“颜端这人呢，清风朗月般的资质，但着实高洁孤僻，谁家开食肆像他这般任性，连一个笑脸都不给食客。所以外人一度怀疑他是……怀疑他是什么大人物的‘外室’。”
“‘外室’？什么大人物？”这个传闻可让墨同尘来了兴致。颜端被人金屋藏娇！这不比外面编的话本子精彩？
庄珩往墨同尘身边凑了凑，假借分享秘密，余光却忍不住在对方身上打量。他不想见到的那些红紫斑痕，还是明晃晃摆在那里。
“自然是上面的大人物！”为掩盖他内心的酸味，庄珩表情不无夸张，“男孩子，初来乍到，还是要保护好自己！万一人财两空，你……”
“什么‘人财两空’？”
庄珩正“劝”墨同尘悬崖勒马，忽听背后那熟悉的冷厉之声传来。
颜端款步走到墨同尘身旁，不等他说什么，庄珩早乖乖回到自己的位置，将捉在手中的笔狠狠蘸向砚中墨。
不过颜端并没打算放过他：“世子殿下，眼瞅着太阳都偏西了。若说读书，您这一页还没翻过去；若说写字，也只写了两个半，梁惠王的‘王’，还差那么一横。若颜某用‘害群之马’一词，世子觉得恰当么？”
庄珩自然猜到颜端接下来要说什么，以免被赶走，忙补上那王字一横：“书，在读。字也在写了，在写了……”
不过几天后的庄珩，会感激今日谨小慎微的自己。
针对庄珩，颜端立了“读书”规矩，只能留一名小厮近旁随侍，且饮食有时有度，非规定时间吃东西，自有戒尺打手心。还让墨同尘给他规定每日读书多少章、写字多少页，若是庄珩没完成，第二日便不用来了。
这一招还是见效，至少庄珩每日都能出现在尘端食肆后院，板凳也能坐得住。
直到这日，庄侯的一名近身侍卫找到庄珩，二话不说，强行就要带他离开。
“去哪里……可是父亲出了事？”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世子先跟我走！”
那人抓了庄珩就要从后门离开，却被颜端挡住去路。
“来不及了。”
那侍卫还没进门，颜端便发现一路尾随其后的黑鸢。
手持弦月刀，一身势在必得的戾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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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 7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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