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然很敏锐地觉察到了,她挡在田新景前面,转移小艺的注意力,说:“你前几天要的那幅画我给你带来了。”
说着,她从背包里把画布拿出来-一条河流,一座城堡,艳阳天下,它们是割裂的状态,像是用破碎的玻璃拼凑成的几何图形,但那是小艺眼中的完整。
陈凤然把画作翻转过来,面向小艺。
小艺的注意力被转移到画作上,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很复杂,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反而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她说:“凤然姐,如果你说的那些梦不是梦呢?”
陈凤然愣了一下,浅笑着开口:“那我只会觉得自己好幸运,居然安然无恙地活到了现在。”
田新景看到小艺落下一滴泪。
可是陈凤然没有看到,她站在小艺的旁边,发呆看着窗外——如果那些梦是不是梦呢?如果那些梦是真实存在的,你要怎么办呢?
白色的大棚下,岳十翼忙着操办葬礼。
岳十翼说:“张先生,您来了。”
张先生依然那么体面,胸口别了一朵白色的花,穿着纯白长衫马褂,只是白发多了少许,需要借助拐杖走路。
他没有带挽联、花圈,只是怀里抱着一捧莲花,他说:“容漪最喜欢莲花了。”容漪是陈凤然外婆的名字。
然后什么都没有再说了。
陈凤然知道岳十翼在举办葬礼,但她有一点不敢回去,因为她已经有四年没有回过家了。
外公和她总是吵架,因为小事,因为大事,因为观念问题。
可陈凤然一直和外婆保持联系,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慰问外公。
虽然外公一次也没有理她。
她想今天和小艺见面后,就回家吧。
陈凤然看着小艺腐朽的样子,感到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陈凤然不喜欢揭人伤疤,不喜欢高高在上的说教。所以最后只是说:“我希望你可以轻松一点儿。你如果有什么想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听众。”
小艺歪着脑袋,灵动得像山间的雀鸟。
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可是我看到了你在沙滩上的尸体。”
陈凤然点点头。
小艺看着她温和的,好像完全不在乎的样子,有点困惑。
陈凤然说:“不是每个人都想长命百岁的。”
“你为我哭吗?”陈凤然问。
“小艺,你会为我哭吗?”
小艺没有回答,她说:“你不相信我说的故事。”
陈凤然想起来,初次见面的时候,这个美丽的女孩看着陈凤然的画说:“‘世界的尽头有一片海,海的另一边有一个老人,老人守着一栋木屋,屋里有着一个城堡。城堡里有一个姑娘,月光和麦谷触不到她的面容。血色淹没麦田,精卫不再填海,火海烧尽城堡,少年成了老人,守着一片大海。’”
阳光包裹住这个女孩,在她说话的时候,陈凤然看到她眼中的悲伤,于是决定以后有空就来看看这个姑娘。
陈凤然的回答依然和她第一次的回答一样:“我不想骗你,我只是对这个故事持保留意见,我不喜欢对朋友撒谎。”
张先生从灵堂里走出来的时候,岳十翼叫住他,说:“外婆闭目的时候很轻松,她是睡觉的时候离开的。”
张先生点了点头,像在掩饰什么一样清了清嗓子,问:“她葬在哪里啊?”
岳十翼说:“按陈凤然外公的意思,藏在村口那块儿地里。”
陈凤然的外公出去了,他已经抽了一下午烟了。
岳十翼管不住,也不想管。
张先生问:“凤然什么时候回来?”
岳十翼说:“今天下午。”
临走的时候,陈凤然觉得那腐朽的气息散了少许,回头看,发现黑色的枯木挣扎着长出了一根新芽。
小艺别扭地说:“晚上回去的时候小心点。”
回去的路上,田新景问陈凤然:“小艺今天的状态叫‘还不错’?”
陈凤然点点头,说:“是的。她今天的状态挺好的。有反应,会怼人是一件好事。
“我第一次见到她,完全不听人说话,只是看着你,又像是完全没有在意你,只是透过你看到别的东西。
“她的母亲当时很辛苦,最初还追着她,让她穿衣服,扎头发。可是时间长了,也就不再管她了。”
陈凤然沉默下来。
田新景开玩笑地问:“今天上午,她刚看到我就有点受不了了,你说,你带我来干嘛?”
问完,忽然反应过来,陈凤然带自己过来的真正用意。
田新景的母亲是卢医生,主治精神科。
田新景说:“我明白了,你是想让我母亲帮忙看看吧?不用担心。我会和我妈说的,让她有空过来看看。”
陈凤然很感激地说:“麻烦了。”
“没事,其实你不用麻烦的,直接告诉我就行了,我也不会拒绝。不过,你们刚开始在说什么啊?‘病友’交流吗?”
陈凤然回答:“也没什么。就是她前一段时间托我画一幅画,说那是她家乡的样子。”
“这儿不是她的家乡吗?”
“是啊。她妈说,从没带她出过远门,在这里土生土长。”
田新景若有所思:“那她为什么说‘如果梦是真实的’?”
陈凤然回答:“这个啊,可能是因为我先前和她聊天的时候,把自己小时候的噩梦讲给她听了。可能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说着,陈凤然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我讲的也不是很细啊。”
把田新景送到地铁站,陈凤然一个人走回家。
蝉鸣将歇未歇,太阳将落未落。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陈凤然远远地看到岳十翼站在那里-上身灰色双绉衬衣,站在树影和楼房的中间,借助夕阳的光线,确保自己完美的形象。
岳十翼看着她,说“下午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陈凤然解释道:“下午有事,手机关机了。”
岳十翼应道:“我知道,走吧,回家。”
陈凤然纠正道:“是回我外公家。”
不要说得这么暧昧。
岳十翼把车门打开,让陈凤然进去,也没纠正自己说的话。
开车去外公家的路上,陈凤然想起两个人许多次的不告而别。
岳十翼离开乡村去市里读小学-不告而别,两个人前一天还在吵架拌嘴,关于魔方怎么拼才能拼好。
后来不巧进了同一所初中,三年没怎么说过话。
结果,两个人高中的距离不超过一条街,陈凤然在市一中,岳十翼在市二中。
每次毕业,两个人都没有认真告别,也没有给对方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如此诡异的关系,居然能断断续续的认识二十多年,并且陈凤然的外公外婆视岳十翼为己出,因为二老基本上是看着岳十翼长大的。
陈凤然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追忆往昔,岳十翼余光瞥了她一眼,调侃地问:“又发呆了?”
陈凤然回答得义正言辞:“开车不许说话。”
到了葬礼的地方,灵堂很空旷,风从外面灌进来,白色的幡布被风吹动,让人想起海浪涌动的样子。
陈凤然安安静静地跪拜。
祖母过世之后,两个人也许都曾或深或浅地想起往事,也都在努力保持着正常的生活状态。
岳十翼偶尔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陈凤然依然按时去看小艺。
鞠躬俯首间,往昔岁月忽闪而过。荒芜的麦田默然不语,好像有一滴泪幻化成珍珠。珍珠落在地上,等着回不来的故人。
岳十翼看着外面的树影晃动,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顷刻后,树木摇曳的幅度越来越大,树根再也拉扯不住大地。树叶晕头转向,四处横飞,扯住乱飞的卷帘,撕碎白色的帆布。
乱石飞起、烛台翻滚,屋脊塌陷,树根连根拔起,树干被卷到空中,变故在一瞬间发生。
岳十翼反应很快,她跑过去,搂住陈凤然,带着她跑到灵堂的最里侧,另一只手扣住旁边的墙壁,按下一个开关,眼前豁然出现一条通道,通向幽深的地下。
两个人抱住的圆木已经摇摇欲坠。
陈凤然问:“外公怎么办?”
岳十翼说“先进地下室!”
大风肆虐,二人挨着墙根,几乎是被风推着进入那条通道。
原来的地下室已经不在了。一脚踩空,再一抬头,是空空荡荡,是荒草连天,天地之间,一棵大树几乎直入云霄,枝干通天。站在树顶看人,她们只是渺小的两个点,站在树顶看月亮-月亮依旧是那个月亮,像极了她们童年时躺在稻谷堆上看到的样子。
两个人却顾不得欣赏美景。
岳十翼一边想起来白天张先生准备离开的时候,意有所指地说:“我和你外公也能安排好这些事,你们年轻人不用太担心。”一边调侃:“这是什么情况?3D投影?全息景象?”
陈凤然无语了一下,“科技应该还没发展到这个地步。”
岳十翼看了看手机:“好消息,能用流量;坏消息,还剩十格电。”
陈凤然叹息:“我的手机早就关机了。”
两个人非常良好地接受了现状-没吃没喝,方圆百里没有人烟,手机没电,点不了外卖,定不了民宿。
在诡异的沉默,相当有默契地说:“明天好像不用上班了。”
陈凤然迷茫地想:这是不是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陈凤然灵机一动:“诶,岳十翼。打开地图软件,看看我们在哪?”
岳十翼说:“别看了。”
“为什么?”
“万一没在原来的星球上多尴尬。”
……
开着流量,打开地图,发现两个人在一片靠海的地方,没有地名。
岳十翼说:“看吧,飞到外太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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