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承恩和宋书胤匆匆敛衣起身,前去搀扶,宫人急急驱车过来,片刻后他们就到了大庆殿,绕过后廊,来到大殿外。
九重梯下,那曾经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风发少年郎跪坐在地,身中数矢,鲜血直喷。月光下,火光中,他身边的血潭反射着一片暗红幽光。汗水血水浸湿了他的发,耷拉在他的脸上,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就跪坐在那里,方圆围了一圈人,却无一人敢向他靠近,断送皇帝亲儿子最后一口气的这一刀,谁都不敢砍下去。
或是闻到了身边人的异动,他慢慢撑着剑起身,手上青筋暴起,他傲然抬头,嘴角嗜笑,眼神空洞且无力“父亲,终于肯见儿子一见了么···”
他用尽力气,带着笑意向高台上那老者发问。
宋无疾眼神黯然,回神正色道“翼王性烈,不适宜治天下。然,骁勇善战,英勇威武,可长久驻守边关。不见,是不能助长气焰于你,可你,依旧沉不住气。”
宋无疾低头冷笑,眼中尽是悲凉,不过那抹悲凉,身边打火把的人也不能看清楚。他似心如死灰,撑住剑的手力道松了许多,青筋也平和了下去,没有人听到,他的暗暗低语,他说“父亲你知道的,我根本无心于这江山天下···”
翼王死了,他重重的摔了下去,但他似乎从来都是那样傲气凌人的,他没有倒于地,依旧跪坐下去了,只是那翼王剑铿锵砸在了青石板上,惊起一声巨响,他的头垂下去了,手也垂下去了,只有他的身体依旧笔直立着。
宋无疾咽下一阵酸楚,负手回身,对身后两人道“以王礼厚葬。”
再往前几步,大太监杨得志上来卑躬屈膝的搀着这个老态龙钟的皇帝走了,似乎,他真的只是来看这经年未见的儿子一眼,来看看是否他真的去了。
宋书胤心内升起一股寒意,宋承恩则一脸淡漠的也回身走了,宋书胤知道,处理烦琐事他这位大哥最在行了,定是要去忙着捉拿同党了。
他步子沉重的走下高阶,一步步向那个曾威武昂扬,意气风发的二哥走去,他曾亲自教过他骑射之术。走近了,看见他身上千疮百孔,森然可怖的伤,他一阵不适,胃里翻涌,但他还是强忍着走过去了,他终究也是亏欠他的,他们所有人都亏欠他的。
他看清了,他左眼角有一滴血泪,不干也不掉落,就固执的被他噙在眼角上。宋书胤微微屈膝,轻轻为他抚去。目光下移,他腰间系了他的誉王令,宋书胤解了下来,令牌后竟挂了一枚小卷。
他解开了,打开来看,上面写“放他们回蜀州。”
一瞬间,宋书胤明白了什么。
——
长生观
已是卯时三刻,天色已蒙蒙亮,望峰上的母子三人具是面如死灰,临京城的排排火光渐渐暗了,人头攒动的城门也已稀稀落落,那说好报信的烟花却始终没放出来。
刘氏强撑出一抹笑颜,为苏皎拢了拢披帛,对他们道“想是败了,回屋收拾一下,咱们往北去罢。”声音沙哑无力。
又对一旁苏明吩咐,“留下些值钱的盘缠给那个小道童,让他转交给岳道长,就说做香火钱。”
苏明沉静的点点头,跳下磐石。他振作精神,前去搀扶刘氏与苏皎下石台,紧抿着唇的他暗下决心,定会谨遵父亲心愿,护卫母亲妹妹永世周全。
苏皎站了许久,腿也软了,还十分麻痛,她紧咬牙关,不做出痛苦之色。强撑着自己行走几步,只是脸色煞白,额间沾了些细密的汗。
“皎皎担心。”一直远远候在远处的吴妈妈小跑过来搀扶她,苏皎对她苦涩的笑笑,软语道“多谢吴妈妈。”
就在一行人将要走回道观时,不知何时,晦暗的前路涌出来许多带刀官兵,竟将他们层层包围,苏明抢步上前,挡在众人身前。
透过苏明高大的身躯,苏皎借着隐隐天光也能看出这是群蓝甲铁卫,东宫之人。
其中一个戴冠佩剑不同众人的侍卫站出一步来,冷声令“拿下。” 他的品级应是略高,众人都听他指挥,慢慢围拢过来。
“快走,夫人!”吴妈妈一把将苏皎推向刘氏,刘氏赶紧搀住了苏皎,可吴妈妈一介妇孺,如何能挡,被那侍卫生生一剑刺穿了,倒在地上时,许多的血从她口里吐了出来。
苏皎在刘氏怀里,心里一颤,眼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她好害怕,害怕到不敢说话,只是颤抖着。
苏明转回身拉住母女两人,可是身后即是万丈悬崖,他们又能去那里,跳下悬崖,兴许能活,可他们的动作跟常年训练有素的士兵如何能比,还未走几步,就都被桎梏住,无法动弹。
下山时,他们看到了老覃,他就横死在马车前,死状凄惨,血迹未干。
一家人再次得以团聚,只不过,这一聚,是在死囚台狱。
半地下的构造,水火难入,墙体坚固硬实,不设窗户,仅有微烛与锁链散发着光,阴暗潮湿,空气中只弥漫着一股死亡的腐臭之味。
御史台狱为御史门下所属,有御史大夫、中丞与侍御史掌管。此次协助宋承恩的正是从六品官,侍御史王子方。
他们仅是团聚了片刻,苏云发一夜全白了发,神志凌乱,在三人被抓进来之前就被施了酷刑,浑身狼藉。刘氏只抱着眼神呆滞的他心疼的哭,苏明蹲在角落里埋着头一语不发,苏皎也只是呆呆抱膝坐着,她不知道接下来会被人刺穿手掌还是丢入煮锅,听说台狱的刑罚狠辣至极。
苏云发痛苦的用手覆盖住脸,只喃喃对众人说对不起,来世补偿的话。最后他下了狠心,再被带走时,他对谋反之罪供认不讳了,亲自画了押。只有这般,家人才能免受极刑。
他们甚至还没有好好告别,就被带到了各自的刑房去了,只待几日后被处以斩刑。
苏皎坐在这个四四方方的格子房里,望着墙上铁片托上的微弱烛光,内心平静无波,她曾有过无数次轻生念想,只不过都被父母兄长之爱治愈了,她不想也不敢因自己的离去让他们落泪伤心,所以她每日像一只药罐子一般,忍受着各种药倒入她的身体里,忍受着每日每夜里身体被病痛折磨,汗湿衣襟。
只是,她的爹爹娘亲,她的兄长,他们那么好的人,应该是无病无灾,长命百岁的。她闭眼合掌,祈求上苍,如果可以,让她一个人承受所有苦难罢,用她的命交换爹爹娘亲与哥哥的平安。
可上苍偏偏就是爱捉弄人的,事与愿违这差使它做的得心应手,她就是十条命也代替不了父亲。那日她一个人在草垛子上蜷缩得迷迷糊糊的,关押她的狱卒来给她送吃食,见她缩在那儿不动,两人在牢门口就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她不会死了罢,听闻苏家这女郎素来娇弱。”一个狐疑道。
另一个啐了口唾沫“死了就死了,本就该死。就是提前死在这了更晦气。”
那人没回他了,不知赞不赞同,原来不是在思酌,而是在丁零当啷的解狱门,解了半天,没解开,转移道“可惜了,本都不用死的,听说官家都拟好了发落苏家去荒北。偏这苏云发曾经开罪过太子,太子这回愣是要加苏家个灭门之罪。”
另一个挤开他,啐了口“磨磨蹭蹭。”又探问“谁告诉你的?”
那一个正经道“自然是侍御史王大人那听来的,王大人可是东宫的人,他说的还有假?”
门被打开了,两人开始摆弄食盒,又鬼鬼祟祟半天。
“苏云发啷个开罪太子了?”
“听说,太子早晓得他有能力,但这苏大人,谁都看不上嘞起初。喏,现在倒好,站错队了。东宫从来都是用不到就做掉那脾性,你懂的。”
“是这样,碰着了冷血太子爷,倒也是仁君手下都活不了咯。”那吊儿郎当的狱卒吁叹了一番,使唤较为木讷那狱卒“诶,你过去,探探她鼻息,没死就喊过来吃送行饭了。”
苏皎半昏半醒,但二人的话都被她听了大致,她心内郁结气恼,原来他们一家本是免罪了的,是那冷血的太子,非要置父亲,置苏家于死地,如此小气量之人,如何担当一国君位。
苏皎心内怨怼半天,那两狱卒竟皆没了声响,她还疑心自己怕是又是幻梦了,压根不存在这二人。她转身眼睛微微睁开一丝,入眼一把滴血的白色弯刀,明晃晃的直直吊在那里,苏皎吓得差点叫了出来,好在身子虚弱,没有力气,只在心内敲锣打鼓。
那刀是提在一人手上的,苏皎赶紧闭上了眼,但她记起来了,那是那天带人去长生观抓他们的侍卫,只一眼,她记得他的装束,蓝衣铁甲,虎柄刀。
“王大人,你这台狱里的人舌头太长就是该割掉的。”冷厉的话语传来。
“是是是,下官训导无妨,必定严整。污了谢大人耳朵了。”
谢望冷冷看了眼蜷缩在草垛上的弱女子,提起重靴踢了一脚地上噤声了的两人,只说了句“处理了。”收刀离开。
王子方唯唯诺诺的跟了出去,摆手示意门口几个狱卒处理那两具倒下的尸体,剩下的都学了乖,静默无声的做完了所有。
苏皎只待门栓落下许久后才敢再睁眼起身,地上血迹未干,食盒打开着,隐约能看到肥腻凝住的肉块和油绿的菜,她根本吃不下。
反正,本也是将死之人了,多吃一口,还给处理她尸体的人多了份负担,她将食盒盖好,绕着铜墙转悠。但终究心有不甘,父亲所行之事,她只知几分,但官家都说罪不至死,必定是有挽回的余地,苏皎惦念着,是否,能想到法子救了一家人出去呢。
王子方再出现的时候是赶着来下狱令了,苏家满门抄斩午后行刑,几个莽夫模样光膀子的人给苏皎双手绞上了绳索,头上戴上了黑色头套,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记得被推搡着走时又听到了那冷血侍卫的声音“太子说了,等会你提苏云发的头过去见,至于身子喂狗喂马随你处置。”
苏皎捏紧了身后所负双手,她恨极了这个素未谋面过的残忍储君,恨不得拖着他下地狱。默默走了许久后,听到了母亲抽抽搭搭的哭泣声,她的心才柔软下来,她想知道母亲在哪里,她想过去同她一起,分担她的恐惧,只是她还未出声唤一句娘亲,本就两眼一抹黑的天,更是暗了一度,苏皎颈后遭受一击,她昏过去了。
再有神识时,眼睛却似乎怎么都睁不开了,黏糊糊的一片,纵是得以睁眼了,眼前也是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身子像是坠了千斤坠般,动弹不得,一个手指也动不了,苏皎想,莫非,她已是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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