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虞毕竟是大虞的中心,都城的繁华景象已经足够让林寄月心下一惊。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街上走两步,就能遇见身着绫罗绸缎的贵人。
小贩叫卖,杂耍戏法,时有外邦人穿行其中,周遭人看着也不惊异,仿佛习以为常。
中虞的天似乎都要比漠边的更蓝。
林寄月低头打量了自己身上的衣服打扮,微抿唇,望向对面的女人。
“你让大家都走了……我们这样……真的可以吗?”
沈令仪信步漫走,仿佛没被明魏那个老头喂过毒,表情自如,身子前折避开了匆匆忙忙跑过来险些撞向她的小女孩。又走了几步,放下几个铜板向小贩买了两串糖葫芦。
“给,”她递给林寄月,“死的那人是什么身份,你知道吗?”
林寄月神情有些呆滞,接过糖葫芦,干涩的唇启哑声开口:“不知道,我一睁眼就和她们一起关在马车上了。”
“那不就成了,没名字,没身份,死了也就死了呗。”
沈令仪咬下糖葫芦,外面的糖浆脆壳发出清脆一声:“你们觉得自己是杀人凶手吗?”
“不是!我们没有!是他先!他要卖了我们——”林寄月有些激动,抑着一股愤愤的不甘,“不用报官!报官没用!他们都是一伙儿的!”
“先吃。”沈令仪声音平淡,若有所思,侧脸又望向城内熙熙攘攘的街道。
那股熟悉如同暗流缓缓涌动,沈令仪用力地嚼着口中的山楂,剥去糖壳只剩酸涩,她艰难咽下,眼前之景恍如隔世。
“我手头还另有事,此后就先不同你一起走了。”沈令仪摸到了兜中的小木马,想起了自己的正事。
林寄月表情唰然一变,左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沈令仪的手臂:“别走——!”
沈令仪牵着马,像是早就意料到了地回头,停下来听她的话。
林寄月左右顾望,见四周人少了些艰涩地张开了嘴。
“……沈姑娘,你一定是个厉害的人,你能帮帮我吗?”
对面的人不发一言。
“我兄长!”她可能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激动,小心翼翼瞥了眼沈令仪又收回,尽力让自己放平语气,“我是漠边寒州人,家中以耕农为生,我兄长去年冬日出发要入中虞赶考春闱。”
她声音还是不可抑制地变大。
“可是……可是!哥哥他死在了寒州城的沿川河里!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被搁浅在河滩上,浑身被水泡得肿胀不成样子,那双写字拿书的手全烂了!被活生生踩烂的!”
“家中只有一老父,常年卧榻,哥哥他白天耕地晚上读书。
可是我那天回去的时候发现爹爹他……咽气了,我家的地,房,还有我……都被一纸券书卖给了城北的张家地痞——!”
“沈姑娘你那么厉害,你救救我,帮帮我吧,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要为哥哥和爹爹讨回公道!”
林寄月紧紧抓着沈令仪的衣袖,眼中仇恨刀刺火淬,表情也隐隐扭曲了起来。
沈令仪安静地微微低头看她。
她过去也是这幅模样吗?
沈令仪心中漏了一拍,眨了两下眼睛,声音听起来有些冷酷:“我不能帮你。”
少女眼尾耷拉下来,没有泪,猛地抬起眼:“为什么!”
“我刚刚都看见了,你身手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能帮我!”
“我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时辰,你说呢?”林寄月的理性被沈令仪唤醒,眼神逐渐明澈,她听见这位冷血的沈姑娘又说,“如果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件很危险的事。”
“你既然恨,那你就自己报,”沈令仪话顿,“——不过,你想学点功夫的话,我想有一个人能教你。”
林寄月眼眶死死不肯坠出的泪令她的视线朦胧,耳边沈令仪在说。
“别让仇恨蒙住你的眼,它只是路上一道大坎。”
*
送走了林寄月,沈令仪踏出丝绸铺子的门槛,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从她遇见那辆贩卖人口的马车到现今朝她恳求的林寄月,都有点巧合和不对劲。
沈令仪微眯眼,嘴弯出哂笑,伸出手挡住了太阳,阳光避无可避,从她指尖逃窜出来。
许珈的生意做得倒是红火,在这中虞也有她的丝绸铺子。管着中虞这家铺子的人沈令仪也认识,她功夫不错,应该能教给她点东西。
只是……
沈令仪蓦然回想起自己每个被惊醒的夜晚。
她浑身浴血,剑指于地,脚下俱是横陈的尸体。
“为什么。”
她眼中只有仇恨,除此以外便是赤/裸裸的空洞与麻木。
对面的男人模糊不清,表情说不清是悔意还是无情。
沈令仪现在突然很想见到戚尧。
然后再和他说句对不起。
“砰——!”
飞镖携着风,将一瓣梨花死死地钉在墙上。
“招了么?”戚尧倚在桌边,用带着薄茧的指腹反复拨弄着手中的飞镖,声音懒懒又百无聊赖。
他下巴微抬,下颌线清晰显出,游刃有余地拿起飞镖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手中物件快速脱手飞出,带着寸劲钉在墙上。
墙上软木的背后刻着沈令仪的名字。
偌大解意府,只有戚尧心知肚明。
池鱼好动地在原地用小碎步走来走去,声音清亮:“招了招了~陈风寨的寨主终于扛不住招了,那个陈柱儿带我们的人找到了寨主他妻儿的位置。”
“可惜外面的人看得太严,我们暂时没有找到机会进去救人,”说到这里,池鱼不高兴地瘪了瘪嘴,“搞什么嘛,还不能暴露我们的身份又不能伤到人,不就是一堆地痞流氓。”
他轻哼,语气不屑,望向戚尧的眼神却正经。
这人不知道发什么疯了,明明在漠边见到的时候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自从回来后就发了疯似的训练人。
别人练,他也练,还加练。
偶尔还去龙牙狱提人审问。
一日十二个时辰硬生生要掰出三十六个时辰的样子。
简直雷厉风行。和上任只在岗了两个月的解意府府主不同,他治下可是严了不知道几倍。
“你想陪我练功么?”戚尧语气轻松,抬脚走来,脸上像是下一秒就要出现笑意了。
池鱼连退好几步,恰好见到门口路过的姚曜月,慌不择手地扯过她:“姚、姚姐姐姐姐——,府主说她有事要找你。”
姚曜月先是一脸茫然而后就反应过来了,表情想笑不笑,聪明地转移了话题。
“两月后兰时宴就要举办了,‘五灵’齐聚,府主,我们解意府是时候安排了吧,”她发髻高挽,银簪穿过,明艳的五官一提起这事儿就略有暗淡,没忍住加了句,“真是有够忙的了。”
“兰时宴……”戚尧抬脚要走,手中提刀,“春来兰时,群英堂萃。”
人人可都等着这个时候。
*
“话说这兰时宴,那可是我们大虞一年一度的盛事,甭管是什么五灵世家还是文人武将,青年才俊都齐聚一堂颂春迎春。
往年就有好些青年人脱颖而出,被圣上重用,人人可都在等着这个时候。”
沈令仪本来打算在酒楼里坐下随意吃一顿,不过当她一看到菜肴的价格就自觉地走到酒楼外支出的烧饼馎饨小摊上,边吃起馎饨边听起酒楼内免费的说书起来。
“不过——”说书先生语气延长,捋捋胡子,表情生动,买了个关子,座下的都是些外地来的,有商人,也有不少人背着个书箱,许是今年赶来春闱的书生士子,“不过兰时宴上好事发生了不少,坏事也挺多。”
……
沈令仪已经知道了后面的故事,有些不想听下去了,只平静吃完自己桌上的吃食。
兰时宴每年出糗的人不少,但庆宁公主大闹兰时宴始终是个非常适合说书先生讲的故事。
沈令仪吃完起身,留下铜板,将身后座下客的嬉笑快意抛之脑后。
表情倏然一沉。
夜已经深了,她要往解意府去,先把自己身上的毒解了,再找戚尧。
“徒弟你就先找府主,他可知道我要你找的人,你就顺便在那干个几月,攒够了钱回来。”
“我寒月寺不收穷鬼——!”
想起师父的话,她无奈地苦笑。
可她打算和这个新府主讨价还价,解了毒就跑——
解意府的位置她熟得很,毕竟这里的每一段路,都是她当时拼死拼活都要逃出来的。
沈令仪方才在丝绸铺子里要了个匕首,如今附在腰侧。
小径幽深,解意府地处偏僻又靠山近水,鸦雀低鸣。
里面的人武功应该不错,她得小心点些。
这个地方被一夜大火焚烧过,如今竟然和从前丝毫不差。
她只怕这个新府主也与从前丝毫不差。
夜色深深,沈令仪穿过院子,绕行长廊,推门而入踏进这个新府主的房间,打算拜谒讨好一番她干不久的新东家。
室内安静,连风声也无,她精神紧绷,将满月弓放在了桌上,身形更加灵活鬼魅。
窸窣声传来,一片漆黑中烛光乍现。
沈令仪先是听见了一声男人的冷笑,这声音她莫名耳熟。
黑夜中她手持匕首,如同猎豹一般蓄势待发。
讨价还价可没有威胁有用。
她立刻转向了声音来源,眼前烛光一晃眼,她辩清楚了眼前。
烛光影随风动,跳跃明灭。戚尧双手拉开,弓形圆似满月。
弦上不知道哪来的箭箭尖向前,对准了沈令仪。
融融烛光照着他冷峻阴鸷的眉眼,戚尧忽地歪头一笑。
“庆宁公主来我这破庙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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