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乌云移动得飞快,眼看着又将是一场倾盆大雨。
幽州的雨下的没完了。
宋廷玉的周身金光闪闪,他向来温和,不善于打架,此刻是罕见的燃起了通身的战意,誓要护在水鬼的身前。
带队的方晚照的额头上已爬满了冷汗,他上前两步,急切道:“廷玉,你这是做什么?你先停手回来,弄清原委,还没有说要杀她。”
“她已经是鬼了,那是要超度她吗?”宋廷玉似是听不见他们的劝说,眼神执拗,望着“高晓霜”,眼神痴迷地露出一个笑,说:“寒寒,真的是你吧。”
“高晓霜”却是显出厌恶的模样,退开一步,轻蔑地瞥他一眼,冷冷一笑:“宋廷玉,你还是那么天真,我有时真羡慕你。”
易泠歌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们三人的对峙,她回想起了寒寒与宋廷玉间的渊源。是一个要追溯到很久之前,且和那座花楼有关的故事。
宋廷玉爱去花楼消遣,带她去时,也无非是听听曲子,他痴迷于捧一个唱曲的少女,嗓音清甜,花名叫小曲儿。
她那时实在品味不出几多旖旎情思,只觉宋廷玉看向小曲儿的眼神里更多的,应是怜悯,也是透过小曲儿,在想别的事情。
于是事后她拉住火冒三丈的阮弦歌,试图做和事佬:“宋宋素来心善,小曲儿沦落风尘,他只是想帮一帮啦。阿阮你别和他生气,届时他脾气上来,不是更要和你对着干了吗?”
至于宋廷玉,在她劝说时,只是目光悠远,神色淡淡地说:“小曲儿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便是眼前这位故人了。
她们问起过他话中人的去处,宋廷玉只囫囵说:“我修仙数十载,她也该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你没有再去见过她吗?”
“她恨我。”
彼时未走上修仙道的宋廷玉是凡间世家子,他性子天真,父母溺爱,渐渐养成一副无忧无虑的纨绔做派。
他同门当户对的高门小姐乔知寒自小有婚约,他和那小姐是青梅竹马,虽行事不羁,可只有骄纵传闻,从无风流逸事。
十五岁的时候,宋廷玉得逢仙缘,五陵年少,厌倦了鲜衣怒马,并不算太艰难的抉择,他与乔家退了婚,风风光光拜入仙门。
之后没多久,权力倾轧,乔家满门被送进天牢,乔知寒没入教坊司,山中不谙世事,宋廷玉得信时已经过了一年,他去看过她。
记忆中圆润丰盈的曼妙少女,被凡尘磋磨得瘦弱不堪,乔知寒美貌依旧,更有扶风弱柳之姿,可顾盼神飞的眸子里再没有半点昔日的神采。
“寒寒。”宋廷玉唤她小名,只得姑娘麻木地仰头望他,唇边浮出一个勉强的笑:“公子是要听曲吗?”
他不忍,憋着一口气说:“我带你走。”
寒寒摇摇晃晃地从跪坐的姿势站起来,淡漠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最终是歇斯底里地朝他怒吼:“宋廷玉,我一心盼你来救救我时,你在哪?你与我退婚,我成了全京都的笑柄。你有你的福源,可于我,实是不幸。”
宋廷玉后知后觉,回想起自己率性的举动,他当年以为寒寒仍然会有很多新的选择,艰涩地说:“你是说,当年若我能与你成婚,至少,你可以从那场屠杀中逃离。”
“是。”寒寒的眼里黑沉沉的,融着他尚且不能懂的深意,她敛起所有波动的情绪,深吸一口气,说:“公子,人非草木,我心怀不忿,是能被容许的吧。”
“你恨我。”宋廷玉讪讪地下了结论,很快转了话题,祈求道:“我学了些本事,可以带你出去。寒寒,你年纪尚轻,还会有很漫长的余生。”
寒寒慢慢地拨动琴弦,奏响泠泠琴音,她说话的声音缥缈:“你要带我去哪里呢?我只会讨好取悦男人的手段,要如何谋生?你定会说无需我忧心,可以予我钱财。那我是什么,是你豢养的一只鸟吗?”
宋廷玉被完全说中心中所想,张口结舌,干巴巴地解释:“寒寒,我绝不是轻视你。”
“宋公子说笑了。”寒寒换上风月场上惯用的假面,端起酒杯,巧笑嫣然:“喝了这杯酒,便告诉公子我的选择吧。”
宋廷玉的陈述在这里戛然而止,当年的小师妹着急听后文,拽着他的袖子追问:“然后呢?她选了哪条路?”
宋廷玉摇摇头,脸色惨淡:“你猜我第二日是如何醒来的?是痛啊。修习术法后,这样直白的疼痛,我是好久没遇到了。”
“啊?她跑啦?”
“她不见了。”悠长的回忆就此走向末端,是晦涩不堪的,宋廷玉苦笑道:“我没有防备,竟被她在酒中下的药迷倒了。醒来时,只听说寒寒抠下我佩剑上的宝石,砍伤我,又刺伤了拦路人,从此销声匿迹。”
“她拿走了你的剑,你用术法,不是应该可以找到她吗?”
“天下之大,总有她的容身之处。再者,她既不想再见我,我也不该打扰她。”宋廷玉耸耸肩,又饮一盏酒。
故事说得荡气回肠,一同听故事的阮弦歌欲言又止,沉默了一瞬,问:“你可曾后悔,当年的退婚?”
宋廷玉的手指反复缠绕着衣带,喃喃说:“悔过。但是后来,我想这是天意,退婚是为奔前程,当年我游手好闲,只是个闲散世子。我们家式微,没有丁点实权,他们家是杀头抄家的大罪,纵使我娶她为妻,也许我依旧护不住她。”
世事浮沉,他不能美化自己未曾选择的那一条路。
“小曲儿有些像她。”宋廷玉的语气里是难掩的怅惘,“我已经不太记得寒寒的样貌了,可第一次见到小曲儿,我就想起她来了。”他自顾自地说着,伴随着长长的一声叹息:“好几年都没有想起过了。”
只是后来他想要的救赎也没能践行在小曲儿的身上。
小曲儿傲然道,她是花楼未来的红牌,吃穿用度奢靡,要受千万人追捧,不想退隐。
宋廷玉满口的劝说之语都没了再说出来的必要,他再也没有去过。寒寒只有一个,她跑了。
他永远失去了将功补过的机会。
可当年的他们,绝不会想到,寒寒成了一只鬼,在青天白日下,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原来她长这个样子,难怪宋宋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这是出现在易泠歌心间的第一个想法,猝然想起往事,连带着她看向宋廷玉的目光,都沾染着些悲伤的气息。
在场只有诸葛允神色兴奋,他悄悄地用胳膊肘撞了撞她,低声说:“看不出来啊,你还挺有眼光。我承认,你的宋师兄很有魄力,我回去就把他的名字加上美男榜!”
“人鬼,情未了?”洛清知挑眉,视线在两人间游移,他有些惋惜般摩挲着手中剑,神色一凛,质问道:“幽州十起翻船,都是你所为?”
“是我。”乔知寒不再冒充成高晓霜的样子,幽幽地笑起来:“是我想害死他们。”
洛清知居高临下地看向宋廷玉,叩问说:“宋廷玉,听见了?”余音未了,剑身簌簌颤抖,激越地想要脱鞘。
这是一柄饮了许多血的剑,它察觉到了恶鬼的行踪,直想将乔知寒斩下。
“剑下留人啊——”求饶声来得比人影更快,竟是高衡呼哧呼哧地跑过来,几乎是三两步就跪倒在江岸边,哭得泪流满面,“能不能放过我女儿?我求求你们!”
“高刺史,她不是你女儿,你看看清楚啊。”曲芝芝被他这阵势吓到,但又不得不出言提醒。
“她是。”高衡面色颓败,眼含希冀看向泡在江水中的乔知寒,“晓霜,你还在的,是不是?”
乔知寒不为所动,冷冰冰地说:“我活下去,她就会在。”
“你们都听见了吧?我女儿还在啊!你们不能杀她,真的不可以啊!”高衡哭嚎的声音愈来愈响,他神情恳切,看得他们几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而洛清知神色依旧,眼中结出一层薄薄的寒霜,他的剑灵活地穿过宋廷玉笨拙的阻挡,立在了乔知寒的后脖颈上,“解释一下,或者,立刻死。”
迷晕宋廷玉后,乔知寒一路奔逃,在渡过沧澜江时,有人贪图她的美色,欲行不轨,她杀红了眼,拿刀捅死对方,可自己也失去平衡,坠入江水中。
冰冷的江水是她的埋骨之地,她心中怨念太深,经久不散,而她的尸骨恰好卡在了石缝中,竟避过了鬼差。
经年累月,她炼成了恶鬼。
而数年前,高衡心爱的女儿高晓霜意外坠入沧澜江,她恰巧修炼初有小成,急于寻求一张崭新的人皮,在高晓霜将死未死时穿上了这张皮。
高晓霜没有死透,是故平日里有些疯傻的,那是真正的高晓霜,也正是所谓的,能看见水鬼。
因为人皮的内里,是死去多年,停驻在豆蔻年华的乔知寒。
听完后,方晚照恼火地揪起高衡,问:“你全都知道,因为想要女儿存世,就一直顺从她,在幽州作恶?”
高衡呆呆地看着江水,渐渐露出痛苦挣扎的神情,他说:“我知道我有天大的罪孽,都可以加在我的身上,入地狱也无妨,可我选我的女儿。”
“你是一州长官,你有万千子民,如何承担罪责!”方晚照的眉头几乎皱在一起,怒意极盛。
洛清知拍了拍手掌,面无波澜,啧了一声,说:“真麻烦,还是杀了吧。”
“你敢!”宋廷玉声色厉苒。
“师兄,你成全不了自己,不如,成全一次别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话的易泠歌忽的开口,状似无邪地看向洛清知。
“还是说,用一剑穿心来解决事情,真的很容易?”
她弯起眼睛,笑了笑。
洛清知险些要拿不住剑。
大家都有各自的苦恼,只有诸葛允,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呆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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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执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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