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一弯上弦月孤零零地升起,在江面映出些粼粼波光。
方晚照再三保证不会姑息作祟者,大概是他天生长了一张能让人信服的脸,几句话便遣散了江岸等候的人群。
他们几人没有学过招魂的术法,唯独曲芝芝终日与傀儡打交道,对魂魄颇有研究,想出一个法子,她收集来许多亡者生前的衣物,在岸边点起犀角,借以得见亡魂。
从戌时开始,几个人就坐在江边的山顶等待,施法后那犀角上的火光不灭,但黯淡得几乎看不清。约摸熬了两个时辰,他们纷纷不由自主地瞌睡起来,半梦半醒间,易泠歌的头重重地向下点了点,猛然惊醒。
已是雾气弥漫,夜色浓重,犀角正发出点点微弱的光晕,江面上卷起重重飓风,裹挟着浓重的寒气扑面而来,犀角上的光芒竟是愈来愈明亮起来。
她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朝朦胧的江水看去,竟真的看见一个个面容不清的魂影飘飘荡荡地从水底爬出来,衣不蔽体,毫无意识地顺着江流向前方飘去。
“都快醒醒,有动静了!”她一骨碌站起来,推推身边熟睡的人,可无论怎么喊,没一个能醒。
仿佛他们已经处于两个世界。
又是这样,是和在荒城时一模一样的荒诞场景,他们恐怕是不会在此间醒来了。
“如你所愿吧。”
眼看着模糊的影子即将消失,易泠歌当机立断掠下山去,沿着江岸线极速地飞驰起来。可夜间的风太大,吹得她几次都险些跟丢,可那些魂影似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不知疲倦地只顾向前。
距离越拉越远,她四处望了望,幻化成一尾小鱼,跃入了江水之中。
不知跟了多久,她几乎要精疲力尽时,那些麻木的魂影终于停下。
易泠歌隐匿身形看去,前方倒着一艘大船,船舱的窟窿上有一个黑漆漆的手印,船旁伫立着一个巨大的炉子,和聚魂鼎的外形并不一样,而魂魄们正前赴后继地涌向炉子,无知觉地融入其中。
无非是炼化魂魄一类的器物。
“来了就别躲着了,我们出于同族,你不必害怕我啊。”清逸的嗓音在水中漾开,犹如在她耳边炸响,温柔地勾着她现身。
随着话声,炉子旁果然现出一个熟悉的白色魂影,但不同于先前所见,这魂影的样子清晰庞大了许多,裂开的蜉蝣幻影仿佛聚拢在了一处。
她在慢慢地变得强大,直至复生。
易泠歌不再遮掩,变回人形,她的确没有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不善,反而生出丝丝缕缕奇异的亲切感,她不客气地说:“上回在山谷里,那些死人滋养了你不少吧。那便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只有我能见到你,其他人都会莫名睡去?”
魂影哼笑一声,问:“你与旁人,不同在何处?”
她不解:“只因为我也是蜉蝣族人?”
那魂影的眼神模糊,但她偏偏品出些怜悯的意味来,魂影短促地笑了声,怪声怪气地说:“不止如此,还因为,你是个死人。此乃与幽冥相通的地方,活人,来不了。”
死人?
她是死过,但不是已经复活了吗?有影子、有温度,有气息,她能感受到阳光雨露,凭什么说她是个死人?
“你什么意思?”她追问。
那魂影却是不再回答,慢悠悠地绕着炉子转了一圈,瞥她一眼,问:“你一直盯着这个炉子,是不是很想推翻它,救救那些人?”
她目光不移,咬了咬唇,说:“杀恶人,可以。杀普通百姓,这不公平。”
“公平?”魂影似是听到了极有趣的事情,放声大笑起来,“千年前,我族昌盛。我蜉蝣族身有神魂,依旧不被允许位列神族,世道本就不公,谈什么公平?”
易泠歌不错眼地盯着前方,执着地发问:“你是蜉蝣族的神女吧,那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族是受到了什么诅咒,才会变成今天这样!”
那魂影昂扬的声音低下来:“我不能说,知道了,你会魂飞魄散的。”
话音刚落,魂影自顾自地又激动起来:“你只要照着我说的去做就行了,这沧澜江被发现了没关系啊,去其他地方啊——引去暴雨、冲垮大桥、将一座城池掩埋,三千魂魄,很快就能收齐!”
届时,她与地狱修罗何异。
她倔强地摇摇头,那魂影勃然大怒,一拂袖激起千层水花,声音中带着磅礴的怒意:“你是要违背我,成为蜉蝣族千年来的罪人吗?你要眼睁睁看着你的族人都永无化形之日吗!”
窒息感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严丝合缝地笼罩着她,两世为人,每一个问题都如雷贯耳,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真的生出无边的愧疚来,几乎要将她湮灭。她以为重活一世,可以更加清醒,不再是心里只装有一人的小师妹。
可族人和天下人的性命,她都很在意,她不敢抹杀,又不知如何拯救。
“我很快能拿到素衣,你可以少收集一些魂魄吗?”易泠歌祈求般开口,无助地望向炉子。
那炉子中没有火光,可隐约能听见魂魄的哀嚎声。
魂影叹息,“执迷不悟,你阻不了我!”
巨大的浪花推着她向前,她无力挣脱,顺着水流飘了出去,前方的路途雾气弥漫,寒凉的气体沁入她的肌肤中,她只觉眼睫都沾上了冰雪的气息。
明明是在水里,寒凉刺骨,如坠冰窖。
不知在江水中漂浮了多久,直至天际翻出一抹鱼肚白,易泠歌才堪堪回神,木然爬上岸边,失魂落魄地走回了暂住的客栈。
恰好其余三人都在大堂里,宋廷玉旋风般冲上来从头到尾打量她一圈儿,“小泠歌!你跑哪儿去了,我们找了你好久!”他上手在她的脸上戳了戳,喜道:“活的活的,有温度!”
紧跟其后的曲芝芝一把拍开他的手,关切道:“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不告而别啊!”
方晚照也走上前来,他眼周有一圈淡淡的青黑,显然是没有歇息,他轻轻嗅了嗅,面色瞬间凝重起来,说:“你从水里回来,身上有阴气,那日沾上邪祟了吗?”
易泠歌看了看还在淌水的衣裙,艰涩地组织语言:“夜半犀角亮时,你们全都昏过去了,怎么叫都不醒。我只能跟着魂魄一直走,可能是被带去阴阳交界处了?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走了很久才走出来,让你们担心了,抱歉。”
有愧是真的,她竭力地垂下眉眼掩住复杂的情绪,纵使是对着亲密无间的同门,她也不敢说出自己见到的东西。
“没事就好,还好你回来了,不然我都怕小时要杀人了,那脸色好吓人。”宋廷玉拍着胸脯说。
她一愣:“时闻溪来幽州了?”
三日。
她整整消失了三日,三人在城里翻天覆地般一寸寸地找,时闻溪在第二日收到消息后,立刻赶来。
用宋廷玉的话来说,每过去一个时辰,时闻溪的脸色就更黑一些,金色的眼里像是淬着毒液,吓得他水都不敢喝,生怕被时闻溪迁怒,给他们下毒。
易泠歌问:“他人呢?”
“出去找你了,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诶——来了!”曲芝芝碎碎念着,转眼向外看去,只见时闻溪正迈过门槛归来。
见她安然无恙,时闻溪没有多言,拍拍她**的脑袋,“回来了,就好。”
宋廷玉:救命,他好像笑了?
方晚照默不作声地多看了她几眼,应当是没能完全相信她的话,轻咳一声,说:“泠歌没事就好,但时间紧急,线索是又断了。你那天晚上,还有见到什么吗?”
她的手指头绞了又绞,说了句废话:“江底可能有阵法。”
“是,沧澜江底一定有古怪,凭我们几个的本事,很难找出阵眼。我已经传音给宗主,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方晚照虽有些失望,但仍是安抚。
只过了半日,赶来的人竟是洛清知和诸葛允。
“怎么来的是你们?”宋廷玉心直口快,说得不过脑子。
诸葛允白他一眼,鼻孔朝天说:“什么话啊这是,阵法一途,我还是有点用的,跟来看看咯。至于洛师兄,人家是沧海少君,沧澜江汇入海水,这地方,舍他其谁啊?”
宋廷玉讪讪地闭了嘴。
易泠歌费劲地用灵力烘干了衣物和头发,地上留着一小圈水渍,微微担忧洛清知会再质问她些招魂的事宜,可洛清知却像是没看见她的异样一般,闲庭信步地向着江岸飞去。
雨水绵绵,江水中翻滚出了诸多泥沙,颜色乌黄,洛清知飞至沧澜江的中央,迎风而立,果断地探出灵力注入到水中。
江水如同有了生命力,自觉地分成两股,靠近江岸的部分奇异地蒸发,水位降得飞快。
“少君这是要把这一半水都抽干啊,真是够简单粗暴的。”诸葛允一时间没了用武之处,干笑两声。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忽有一个天真的声音从后方响起,几人回头看去,来者正是高晓霜。
曲芝芝怕她靠近水边,笑着拉着她说:“晓霜,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们在做有些危险的事,你快回去吧。”
“回去?不行啊。”高晓霜露出一个呆呆的笑容,唇角大大地扬起,“你们不是在找我吗?我怎么能走呀?”
找她?
高晓霜嫣然一笑,忽的推开曲芝芝,几步跳入了江里,众人怎么施法拖她都像是触碰到一片虚无,惊动得洛清知都停了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江面。
他面带讥诮:“真有水鬼啊。”
少顷,江面上慢慢地浮出一个只着单衣的貌美少女,肌肤胜雪,可呈现出的是灰白的颓色。
是只不折不扣的鬼。
“就这东西?”洛清知眉毛都不抬,就要挥出一剑。
“寒寒。”宋廷玉神色骤变,飞身拦在了所有人的面前,眸光一闪:“别动她。”
洛清知眼中的温度瞬时消逝,微微眯起眼,捏着剑问:“宋廷玉,你说什么?”
跨越了十余载的名字,虽称不上熟悉,但一点点地回想起点滴过往,这张雪白的面孔的确曾经出现在易泠歌的记忆中。
她福至心灵,呢喃道:
“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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