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悄然褪去,冰冷的地窖中重归静寂,烛火摇曳,照出洛清知幽深的眸子。
傅楚衣的神思并不清明,只能断断续续地感知外界,她知晓自己的身体出了古怪,但那时她对洛清知出奇的依赖和信任,只忧愁了一时,就心安理得地窝在了他的怀里。
“衣衣,我该怎么把你变回去呢?你的原身,真是可爱呀,有些,舍不得了呢。”
洛清知的嗓音低沉,自言自语几句,揣着将将瞌睡的小鱼,愁眉苦脸地离开了地牢。
小岛中央的苗圃旁,正跪坐着一个鬓发间夹杂些许白发的女子,仔细些瞧去,便知正是漱玉,她姣好的脸上平添几道细细的皱纹,风韵犹存。
洛清知负手而立,声音沉稳道:“漱玉姑姑,我已经查点过,在此处被关押的女子足有五十人,与瀛洲城中近年来失踪女子数量一致。你虽然没有取她们性命,可圈禁之,以致其痴傻,你可认罪?”
“明叙在哪里,他全部都知道了吗?”漱玉对他长长的一番话置若罔闻,关切地询问明叙的去向。
“你可愿回到沧海之中,用余生为此前所为赎罪?”洛清知静默了许久,认真地望着漱玉问,那是他小时熟悉的人,他终究心有不忍。
“我问你明叙在哪里!”漱玉猝然发难,目光凶狠地瞪着他,身形却是大幅度地晃了晃。
洛清知孜孜不倦地引诱着说:“你回答了我,我立刻让他来见你。”
“我不愿!”三个大字掷地有声,漱玉的面上竟是漾开一抹极为粲然的笑意,她风华不改,“生当长相守,可若是年老色衰,相守又有什么意思?”
言及此,漱玉自得的面色骤变,仿佛在须臾中苍老了十岁,惊惶道:“不行,不能让他来见我!我现在的样子,不可以见人。”
心痛和困惑交替着在洛清知并无多少波澜的眼眸中一闪而过,他斟酌着措辞说:“明叙其实早就怀疑过你经年不改的样貌,可是你为什么不试着信他?当年沧海神族愿意破戒放你们下界,无非是被一腔真情打动,何至于此?”
洛清知平日里话很少,眼下实属是受了冲击啰嗦起来,他对旁人爱情的了解甚少,几乎以为相爱之人便能顺理成章地白头偕老,不解于漱玉近乎病态的苛求。
漱玉捏起一根灰白的发丝,神色凄婉:“少君,你生而为神,寿命漫长,容颜不改。但你带着的那姑娘,连我都看得出她根骨平平,日后即使有灵力都难以为继,她垂垂老矣,又或是待到千年后,她身死魂消。你可想过,要怎样去忍受此后寂寞的漫长余生?”
她语调动人,眼角晕开泪水,而洛清知长身玉立,眸光寂然,他没有回答。
彼时的他,并不能给出答案。
漱玉的身体不堪重负,正在急速地衰败,她的目光掠过洛清知,莫名带着悲悯的意味。
“那个逃出地窖的老婆婆是谁?”洛清知换了话题发问。
“嗯?哪有什么老婆婆?你不是已经点过人数了吗?”漱玉答得痛苦,神色坦然,不似作伪。
洛清知是全然相信傅楚衣所言的,可他昨夜匆匆外出查看,已经了无痕迹,他也没能找到地窖,她话中的老婆婆显然是刻意地在提醒着他们地窖的存在。
而且,是在等待着小师妹的到来吗?
老婆婆偏偏不属于任何一个瀛洲城中的失踪者。
明叙微微颤抖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少君,我知道那是谁。”
他走得很慢,慢到漱玉有足够的时间来挡住自己不愿显露于人前的面容,可她只挡住了一瞬,就急急地岔开指缝,恋恋不舍地窥视着他。
明叙俊秀的面容上笼罩着淡淡的悲怆,他温声说:“玉儿,你现在依旧美貌,何须担心,放下手吧。”
“真的?”漱玉将信将疑,迎着明叙饱含鼓舞的目光,慢吞吞地移开了衣袖。
“那老婆婆是谁?”洛清知仰头瞧去,心知时辰将至,打断了眉目传情的两人。
“是玉儿的善念。”明叙轻轻叹了一声:“她本性良善,但执念好重,怪我没能早早察觉,老婆婆是被她替换的衰老精魂所化,想告知我地窖的异状,可我竟从未去看一看。”
明叙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承受不住般流下了两行清泪,他专注地看着漱玉,陈情道:“少君,我亦有罪。漱玉害怕变老,而我其实也有担忧,我比她小许多,我多害怕她会有一日嫌弃我生得稚气,不如其余风华正茂的男子。”
傅楚衣早就被先前漱玉巨大的动静吵醒,强行驱散昏昏沉沉的困意,听得是扼腕叹息。
两人竟是各有所求,皆为对方。
“你的罪责,不由我定。”洛清知看向越来越昏暗的天际,奔走到漱玉的跟前,问:“你真的不愿回去?漱玉姑姑,活着不好吗?”
“我……”漱玉顿了顿,很快摇头道:“不必。得他剖白,我九死无悔,我也该为那些无辜女子的韶华赎罪。”
“我同你一道。”明叙三两步走上前,义无反顾地牵住了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天罚已至,漱玉,你竟在凡间兴风作浪,受罚吧。”有一威武仙君踏风而来,随他话音落下,漱玉的身子忽的剧烈地抖了抖,而后一束晃眼的光芒从她身体中裂开,被她吞吃的鲜活精魂闪动着淡黄色的光晕,星星点点地在半空中散开,又徐徐地化为尘土。
漱玉也成了天地中的一阵风,一抔土。
怔愣了数秒,明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空无一物的手,已是泪流满面。
“漱玉消亡,那些女子便有救了,此事了结。”那仙君口中不停:“明叙,你虽没有参与到谋害凡人的命案中,但你的不作为,亦是帮凶。残余灵力一并收回,你在人间余下的寿命不过十余载。死后冥府自会再有决断,你可有异议?”
“没有,这样便好。”明叙浓黑色的长发在转瞬间成了雪白,他长长地伏地叩首,说:“明叙有罪,愿在冥府赎罪。只是想多问一句,漱玉不会再有来生了吗?”
说话人的神色一滞,答道:“是魂飞魄散。”
明叙哀哀地笑出声来,似是自嘲,又似是自苦,“我同她说了好多次,只想和她做凡人夫妇,白头偕老。可她竟是不曾真正信我,现在想来,颇为可悲。”
余音未尽,明叙的身体里突然爆发出奇异的光彩,流转着、躁动着,阻挡着旁人的靠近,直至他闭目倒下。
前来降罚的仙君愣了一瞬,颇为不认同地说:“自尽了结此生,明叙啊,下辈子只能得个一生悲苦的命格了。”
傅楚衣流不出泪来,只觉心里既堵又涩,她并不能完全理解漱玉的不择手段,但她真切地思考起来,她似乎的确不能陪伴洛清知太长的时间。
她竭力地仰头望去,洛清知的眼周泛着一圈红,可没有半点湿润,他眺望着远处的湖水,无意识地抚摩着她的身体,一言不发,似是陷入了深思。
嫦娥应悔偷灵药。
不悔。
洛清知只在瀛洲城停留了半日,飞速地处理好善后事宜,因他对医理只知晓皮毛,约莫能判断出小师妹除了受惊吓,没有受什么实质的伤。
但是他回到剑宗后,将她放在水中等了一整个白日,小鱼畅快地来回游动,不见半点要化回人形的意思。
时常在昆仑宫为他诊脉的医师回了沧海神族复命,他又不愿将她的异状展露于人前,于是黑着脸去丹宗拎走了宋廷玉。
“你说这是谁?是小师妹?”宋廷玉原本战战兢兢,脑子里过了一百遍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少言寡语的沧海少君,但乍一见到池中的小鱼,诸多惊惶全抛诸脑后,只顾捧腹大笑。
“是她。她在瀛洲城中受了点惊吓,我替她检查过,修为仍是炼气,没有多少灵力的损耗,不应当会不能化为人形的。”洛清知这回脸色是真的黑了,按捺住不耐,吩咐说:“你帮她看看。”
宋廷玉学过的是替人诊脉,头一回诊鱼,颇有些手忙脚乱,尝试着用灵力把她捉住,却被巧妙地避开,有意捉弄般甩了他一脸的水。
灵敏至此的小鱼,真的是慢吞吞的小师妹吗?
宋廷玉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在满脸忧色的洛清知面前化为乌有,他笨手笨脚,又试了几回,好不容易把小鱼紧紧捏在手里,下一秒手中就落了个空。
“不是要让我看看吗?洛师兄,你这是要……?”宋廷玉的神情变幻莫测,只见洛清知小心地捧着小鱼,慈爱道:“别弄疼她。”
宋廷玉郑重地答应,由洛清知把着,探出两根手指,在小鱼的周身缓缓游移,惊异地“咦”了声。
洛清知关心道:“如何?”
“表面没有什么异常,但是我记得楚衣说过自己是一条红色的鱼啊,这鱼分明是淡粉色的。洛师兄,你没有弄错吧?不会是带错鱼回来了吧?”宋廷玉尴尬地笑着问。
“绝无可能。”
得到笃定的回答后,便轮到宋廷玉费解,他席地而坐,在古书中翻来覆去地翻找,遍寻一通,最后踌躇着说:“书上说,修得人形的小鱼精会因极度的惊吓、羞涩、恐慌、兴奋等各种情绪而变色,这种情形百年难遇。她既然是变成粉色,那应该是害羞?”
宋廷玉的面色诡异至极,在一人一鱼身上过了几个来回,问:“师兄可知缘由了?”
便是因为那一次的吻?
只听宋廷玉怪笑着说:“兴许,需要以同样方式,再刺激她一次?洛师兄,这病例太罕见了,我可以旁观吗?”
微微冲击一下小少年的爱情观。
宋廷玉:我有挨打kpi 别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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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嫦娥不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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