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到了第二天上午,山婆婆打发走家里的人,只留下外孙作陪。
山婆婆问:“小白,还记得我曾经给你卜的那卦吗?”
“记得。”
外孙叫作陆白,是个正经又耐烦的性子,他坐在一旁的矮凳上,给自家外婆剥核桃。
“这么多年,一直记着呢。”陆白把剥好的核桃放到小瓷盘里,无奈笑笑,“外婆您叫我回来,就是为了卦中那劫吧?”
山婆婆牙口极好,说话间一个核桃仁便下肚,她叹口气:“我就晓得你是不信的。”
“外婆,我平常只见过您占嫁娶丧葬的日子……”
“瞧瞧,我给人算运道,算疑难怪处时,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呢。”山婆婆横眼打断他,语气是显而易见的自豪。
陆白一噎,知道自己是讨了老人嫌,正要张嘴解释,就见敞开的院门外有个年轻人正探头探脑朝里看。
那人看起来是刚从少年长成,模样还略带青涩,穿着休闲的黑衣黑裤,怀里还抱着一只花猫。
陆白估摸着应该是谁家大学生来走亲戚找错了门,正要起身去指路。
谁知年轻人眼一亮,目光越过他,笑盈盈开口了,“山婆婆早啊,我和玳瑁按约定来了。”
“快进来,快进来。”山婆婆笑眯眯地招手。
“外婆,这是……”
山婆婆不理会陆白,热情招呼着客人:“小墨啊,日头正好,来陪老婆子我坐会,唠唠。”
“诶!”胡小墨说话间便坐到躺椅上,笑眼一转,问,“这就是您外孙吧,果然一表人才哈。”
“就是他,算是年少时作的孽啊。”
陆白见来人脸生,问:“这是我外婆,你是?”
“我是胡小墨,唔,来助山婆婆一臂之力的。”胡小墨又笑说,“听说你是医生,我就叫你陆医生吧。”
“是我,你……”
山婆婆打断他的询问:“小白,你回自己房里去。”
“……好。”
陆白应下,又见那年轻人眼睛微眯,像极了狐狸在仰脖寻觅猎物的味道,偏偏狐狸满脸无害,与人友善。他也只好保持沉默,变成听话的孩子。
玳瑁垂下尾巴,无声地跟在陆白身后。
院子里的胡小墨压低声音:“婆婆,植物的味道越来越浓了,我们还有多久时间?”
“只有半个月了。”
“喵!”
山婆婆话刚落,玳瑁便蹿回来了,她伏在小马扎上,告知从陆白身上探来的新信息。
——喵,温热的血和肉将是最好的土壤,在这样的春天,种子也许会提前发芽 。
胡小墨转达道:“婆婆,这样好的天气,种子也许会提前发芽。”
山婆婆一惊,身侧的拐杖拄在地上发出轻响,竟感到久违的疲惫。
“喵喵。”
“婆婆,带我们去山神庙吧。”
几十年前的山神庙只有半人高,现在早已在经济的带动下发展成一座小有规模的山庙,就屹立在那条铺满黑矿沙的路尽头。
“过段时间啊,这段路也要成水泥路了。”山婆婆从车里出来,指向眼前的岔路。
那条岔路不够宽敞,陆白只能将车停在大路旁。
山婆婆叮嘱外孙道:“我们去庙里看看,你自己玩吧。”
“好,外婆您要小心。”
“别担心,我会看好山婆婆的。”
就这一会功夫,花草丛里窸窸窣窣响,草叶摇晃,玳瑁已经溜没影了。
胡小墨和山婆婆慢慢往上走,他问:“婆婆您还经常来这吗?”
“以前常来,后面来这玩的人变多了,我就只趁人少的时候来了。”山婆婆说着话,脚步不停,大气不喘,手里的拐杖像个摆设。
山婆婆忽然停下脚步,遥遥望向路尽头,“而且我能感觉到,山神常常陷入沉睡中。”
山风轻轻拂过,玳瑁远在庙前台阶等着他们,忽然耳朵一竖,眼睛瞪得溜圆,飞快跑进庙门。
庙房和普通人家的平房构造相差无几,正堂中央的贡桌上摆放着贡品,神龛上供山神。为了传承复古,这尊石像并没有翻新,依旧是几十年前半人高的模样。
山婆婆踏过门槛,解释道:“今天星期一,游客很少,我们来这里倒正好。”
山婆婆开始上香作揖,胡小墨跟着她点了香,而后观察四周的环境,仔细去看山神像。
山神像是位微笑着的老婆婆,慈眉善目,盘腿端坐,两手揣在腹前。
“喵。”玳瑁收回与山神像对视的目光,转头朝外走去。
——你们跟我来。
山婆婆跟着她走到小门,有些疑惑:“咦?怎么要从后门走?”
胡小墨感受着山风和树木的婆娑声,恍然道:“婆婆,有点像那片叶子的味道。”
他们绕过庙后的山包,看到座座简单的坟茔,单单一个长满苔藓的坟包,坟头剩几缕燃尽的香灰。
山婆婆叹口气:“这就是那位先生。”
“先生去世很早,离世时憔悴沧桑得看不出年岁。”
那年,山婆婆第一次见识到山神所赠之物的神奇,竟为往后一切埋下了种子。
“十六岁的时候,我经受山神的指引,在桥头等了七天,等来瞎眼瘸腿的先生教我本领。”
瘸先生的故乡就在山后的邻村,在偏僻处有两间旧木屋。但他却成了流浪汉,居无定所,常在外漂泊,连故乡都没人认识他。
第七天,瘸先生终于出现了,他穿着破衣,胡子拉碴,头发遮住了耳朵,一瘸一拐走过来。
瘸先生在桥头看到了小山婆婆,他停下步伐,站在小山婆婆面前,问:“你要和我学算命吗?”
小山婆婆坐在草地上,抬头,坚定道:“要学!”
“那时候我每天要去干活,并没有很多时间去学,但是先生告诉我,他每天很长时间都在山神庙,于是我有空就去学习。”
瘸先生最先教的是认字,没有书本,就在地面划出字词教,二年纪就辍学的小山婆婆跟着一笔一划的读写、组词、造句。
偶尔,她会收到两张皱巴巴的纸,一小截铅笔头,或者是铅笔上剩下的自带橡皮擦。
小山婆婆很认真,仔细把笔记写在攒的纸笔上,回家前悄悄藏好。晚上回家还会复盘记忆,脑子越转越快,还新学会了很多字词句子。
学了大半年,小有所成时,冬天到了,山姐姐在年前出嫁后,小山婆婆更刻苦了。
天气太冷,瘸先生又开始出去流浪,寻找能过冬的地方。初春时,瘸先生又回到他的旧木屋住,除去晚上睡觉,就每天在山神庙沟晃悠。
山婆婆抽空跟着他,又学了一年。
“之后,先生停下了教学,他要再次去流浪,让我把学过的东西给彻底嚼碎吃下去。他说一年后再见。”
其实一开始,家里人发现她会占卜是非常生气的,他们觉得女孩子学这不正经。但渐渐地,他们发现小山婆婆会读书写字了,只读过两年书的她能比得上初中生。
这为家里带来了小小的荣耀,以及更多筹码。
“我帮大家读信,写信,虽然字写得不是很好看,但总归有用。”
山婆婆话锋一转,又说:“当时他们嫌女人脏污,从来不提让我占卜,但谁叫几个村就只有我会呢。”
于是她赚了点钱,本来是全要上缴的,但家里人拗不过她,也怕失去后续进账,所以她手上能留下一点。
当时的人是封建迷信的,但她所学的偏偏正是被认为封建迷信的目标之一。
她想用世人所畏的对抗世人偏见,因男方过于保守封建,那场包办婚姻,终于在前两个月退亲了。
”他们退亲时,我家里人脸都青了,只能对我大发脾气,又不能真拿我怎么样,憋得他们两天吃不好,睡不好。还有男方家,畏畏缩缩的,看我和看什么似的。”
山婆婆回想起那一刻,依旧十分畅快:“真的是笑死我了。”
一年多后,瘸先生又回来了,那时小山婆婆家里正在给她安排新的婚事。
这回的男方比较难应付,他家对占卜极为感兴趣。于是缠着小山婆婆,铁了心的要给自家娶回个未卜先知。
小山婆婆看着那家人算计的眼神,被逼得没办法,跪在瘸先生跟前:“先生,请您帮帮我。”
于是瘸先生出现在男方大门口,他一身乞丐打扮坐在那,那个将与小山婆婆定亲的男人挥手赶他。
瘸先生嗓子沙哑,对男人说:“有人和你相克,你怕是要破大财。”
男人一家向来信这些,于是他试探着问:“你打听过我家?”
瘸先生摇头,又捡了几样事说,他取得男人的信任,等男人要追问时,摊开双手,只道:“不白算。”
“这……不晓得先生要什么呢?”男人搓了搓手。
瘸先生答:“一顿饭。”
“进屋!进屋!”
那顿饭算得上丰盛,瘸先生上桌前说了一番男人与小山婆婆的姻缘,叹说二人相抵,互杀运道,失财失和。
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他们结束了讲亲一事。
小山婆婆再次逃过包办婚姻。
如今,在瘸先生的坟前,老去的山婆婆还是忍不住感慨:“其实先生也算不上骗他们,要是两家真结了亲,我那时的性子,肯定是不肯罢休,闹得两边都不得安宁的。”
胡小墨好奇问道:“婆婆,就我知道的来说,那时候您这样的女性一旦被安排上,是会被压得死死的,闹不起来的。”
“喵呜?”
两声喵叫附和着胡小墨的声音,一人一猫不约而同问道:“所以,如果瘸先生这边失败了,您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摆脱困境呢?”
山婆婆坐在石块上,微笑着看向身前与她对视的花猫。
她说:“有时候,他们说我学的不正经,其实是他们会害怕;如果他们不够怕,我就跑出去;如果跑不出去,我想我可能会变成一个疯子。”
“我不知道疯子会做什么,也不知道要面对什么。”
她知道了生命有着更多可能,于是更难以忍受被支配一生,所以她愿意去牺牲一切对抗。
山婆婆坐那良久,半晌,她撑膝站起来,笑:“干脆再给你们讲讲先生吧。”
“喵呜~”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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