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蒲单手搭在窗框上,手指弯曲,轻轻托着下颌。
他的手腕好看得有些过分,骨肉匀称,筋脉清晰。
与小臂相接的位置,有一截浅浅的印记,似乎曾经佩戴过什么饰品,肤色比周围的偏白一些。
只是现在,那个饰品已经不知所踪了。
桑西的目光在他腕间扫过,在一无所获之后,略感遗憾地收了回来。
程蒲一时没有回应,她以为他没听明白。正打算放慢语速再说一遍,却见他垂下目光,拧开了车钥匙。
引擎顿时发出一阵轰鸣,披着光亮外壳的机械巨兽在原地蹲伏着、振动着,抖落了引擎盖上的灰尘。
桑西向后退开一步,惊诧地看着驾驶室里的人。
和蠢蠢欲动的车子相反,他的表情依旧是那么镇静。
「你这是做什……」
桑西话音未落,就被他平静截断。
“离这里最近的城镇,开车过去最快也要四个小时。”
“刚刚修车花了不少时间,如果夜里真有野狼出没,我想还是早点出发会比较好。”
这话并未夸张,甚至是最理想的情况。桑西有一次跟着阿爸去镇上买东西,路上遇到牦牛群挡路,足足开了六个小时呢。
他用的明明是平静的语气,却令人听出几分无奈和苦恼。
桑西没有缘由地生出几分同情,继而又感到一丝愧疚。
——他之所以会陷入这样为难的境地,都因为阿爸把他从村里赶了出来。
但她毕竟没法左右阿爸的决定,顶多背着阿爸,为自己的想法付出一点行动。
就像现在这样。
她清了清喉咙,说出打了一路的腹稿:「你看,你现在需要一个又近又安全的庇护所。」
「而我家,恰巧有间空房。」
「所以,你愿不愿意将就一晚?」
桑西说完,期待地看着他。
“……这是村长的意思?”程蒲问。
桑西睁大眼睛:「当然不是了!」
她以为他是担心被阿爸发现,当即解释道:「放心,阿爸不和我住一起,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不会有其他人会发现你的。」
「至于明天该怎么办……我们可以睡醒再做打算嘛。」
她的提议这么真诚,对他来说这么合适,他总不至于要拒绝吧?
谁知程蒲真就蹙起了眉,神情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小姑娘。
她的五官很精致,饱满而光滑的脸蛋,有种浑然天成的自然美感。
长长的头发编成两股麻花辫,顺着肩膀垂到胸前。额前的碎发翘着圆圆的弯儿,下方便是那对墨黑油亮的眼睛。
好像山坡上机敏的岩羊,时刻盘算着无伤大雅的小心思。
程蒲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严重怀疑,她知不知道自己这样一个花季少女,随便捡陌生男人回家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桑西的脑子正在飞速旋转,思考着他叹气的可能原因。
是觉得她不像好人?不能吧?她对自己的外表还是很有自信的。
要不然……就是在担忧住宿条件太过简陋。
桑西左思右想,再想不到别的理由,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我知道你们城市里来的人比较看重环境,不过我们现在住的房屋都是统一建设的定居房呀,水泥墙水泥地,还有独立卫浴呢。」
桑西介绍着,忍不住抬手比划。
她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不过程蒲暂时也不打算解释。
他的手指在窗框上节奏地点了点:“为什么帮我?不怕被你阿爸知道了挨骂?”
桑西一愣,抬在半空的手慢慢地落了回去。
她怕吗?
其实是有点怕的。
更何况有那个背篓男人的先例在前,她更加明确地意识到,万一自己信错了人,或许就要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
但是……
程蒲身上总有一种特殊而熟悉的气质。
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想要相信。
桑西摇了摇自己腕上的桃木手串,笑意更深:「你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程蒲的目光在那串手串上停留片刻。
木珠的尺寸对于她纤细的手腕来说有些大了,看起来不太协调。
木珠的颜色很像他原先戴在手上的那一串。
他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确将手串上的木珠取下一些,分给了一个藏族小姑娘。
但是桑西用绳子,和他原先那根完全不一样。
他的是棕色细绳,而她的是五彩粗绳,木珠之间还加上了精巧的绳结用以间隔。
大概仅仅是颜色比较相像吧。
毕竟,世界这么大,又过去了那么多年……
他不相信,自己真会遇上那么巧合的事。
“嘿。”他忽然叫她。
“去你家里住的事情,和我说说就算了,不要再找别人。”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桑西一头雾水:「我当然只和你说了,村子里也没来第二个人啊?」
想要提醒她注意安全的程蒲:……
这小姑娘,别的方面都挺灵的,怎么对这种事一点也不开窍呢。
夜色降临的比程蒲预料的更快,两人隔着车门说话的这一会儿,周围几乎完全黑下来了。
他没有太多时间犹豫,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跟她回家。
程蒲终于点了点头,应下一个“好”字。
他微微停顿,又说:“还没有问,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和你的……牛?”
「我叫桑西嘉措,平时叫我桑西就可以。」她笑笑,又用手揉了一把白牦牛的脑袋。
「它叫多吉。」
白牦牛像是知道在介绍自己似的,抬起脑袋,拖长了声音,“哞”地叫了一声。
越野车没有开进村子,而是停在了村口,两人走路进去。
由于只是凑合一晚,程蒲没搬行李,只是将贵重物品随身带着。
村子里电力紧俏,更没有路灯。
桑西让程蒲稍等一下,自己蹲在地上,从怀里摸出几样东西。
先是一根酥油蜡烛,而后是忘了收起来的鹰骨石,最后是两块打火石。
头顶晃过一个影子,程蒲在她身边蹲下,看着她熟练地摩擦着两块石头。
“为什么不用火柴或者打火机?”程蒲随口问道。
桑西仍然专注于手中的动作,头都没抬:「火柴和打火机用完了还要再买,打火石碎了,再去地上捡新的就可以了。」
闪亮的火星迸溅而出,点燃了蜡烛的引线。一道暖黄色的微光晃动两下,渐渐地亮了起来。
程蒲指着地上那块长条状的石头:“它也是打火石么?”
桑西顺着他的指向,将蜡烛凑近了些,「哦,不是,它是鹰骨石,做石笛用的。」
一提起这块石头,桑西就有些惋惜:「这种石头比打火石难找多了,我们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这一块,可惜开裂了,用不了。」
程蒲借着火光,看清了上面的纹路。
他若有所思道:“这样的石头,我在来的路上见过。”
「你见过?」桑西诧异道。
他用布裹着拿起石头,仔细端详一阵,语气肯定:“村子东边有一座圆顶的高山,我停车休整的时候,曾见过类似的石头。”
桑西在脑海里盘算了一下:「你说的山,应该是扎西拉姆。」
「明天,你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看看?」
她站起身,脸上表情在跳跃的焰光下显得比白天更加生动。
「我需要这块石头,而你——需要得到大家的认可。如果你真的能在神山上找到鹰骨石,相当于得到了得到扎西拉姆的祝福。」
「到时候,大家一定不会再为难你什么了。」
她眨眨眼,带着几分狡黠。
一块石头就能有这么大的威力?程蒲并不完全相信。
但他同样没理由拒绝。
苏临特意交代他先做做当地村民工作——就算刨除这层原因,单纯为了明天不要梅开二度地被赶出村,这任务他也不得不接。
他轻轻扯了扯唇角:“可以。”
桑西不管他是被迫还是自愿,听他松口,紧张的心情顿时消去大半。
「太好了,这下阿爸的心愿有着落了。」
暖黄色的烛光照亮一小片空间,不多不少,刚好将两人一牛笼罩在内。
多吉走在最前面,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随着它的蹄子落地,脖子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
由于天黑的缘故,一路上他们没有碰见任何人,很顺利地就到了桑西居住的小院。
桑西先将多吉送回后院,而后才领着程蒲回到前院。
院子里总共有三间房,北面是客厅兼厨房,东边和西边分别是两间卧室。
「这个院子原本是我阿妈的,现在只有我和我弟。不过我弟最近住校,等到毕业了才会回来,你可以先睡西面他的房间。」
桑西说着,拿出一把长柄钥匙,打开了门上的挂锁。
程蒲顺着话往下问:“今天白天的时候,你阿妈也来广场上了么?”
桑西手上的动作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下,很快又恢复如常。
「没有。」
她将挂锁随手放在了窗台上,「她在我十四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了。」
程蒲自觉触碰到了她的伤口,歉意地垂下头:“抱歉。”
「没关系。」桑西的表现反而比他更坦然。
「昂鲁人相信,人死以后肉身会回归自然。我阿妈并没有真正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而已。」
桑西手腕轻轻用力,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屋里许久没有进人,有种陈旧的气息。像是隔年的牦牛皮,闻起来很厚重,倒是不觉得呛。
桑西先将桌上的酥油灯点亮,又把蜡烛插进烛台。
屋内陈设简单,靠墙的一边从右到左依次是:一张木架单人床、一个衣柜,以及通往卫生间的门。
另一侧的窗户底下,则是一张写字桌,搭配一把木椅子。
所有的这一切,就是房间的全部了。
与城市生活所定义的“豪华”沾不上边儿,甚至堪称朴素。
却足以在高原的寒夜里,提供一处温馨的庇护所。
桑西把原本扑在床上的毡子卷起来,又从柜子里换了一套新的。
程蒲想要帮忙,却被桑西推到一旁:「你多少算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
铺好了床,室内的空气也换好了。
桑西又找出一套崭新的男装:「这原本是给我弟准备的,他还没穿过,你可以试试。」
说完以后,她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她的手指勾着门把手,将门合上一半,又忽然顿住。
「祝你今晚好梦。」桑西笑着说。
月色落在她的发丝上,勾勒出一层毛茸茸的银色轮廓,好像由于贪玩私临人间的神女。
程蒲静静地注视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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