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的缘故,当天夜里,桑西做了个梦。
她的身高比现实中矮小不少,孤零零地站在热闹大街上。街道两旁的建筑看不真切,全都笼罩着一层飘摇的白烟。
周围人群熙攘,无论男女老少都穿着盛装,虔诚地合十双手,嘴里喃喃有词。
五色经幡悬在头顶,猎猎作响。不远处的寺庙传来阵阵梵音,伴随着浑厚的钟声入耳,神圣又庄严。
她忽然想起来这里是哪里了。
这是五年前的拉萨,是萨噶达瓦节,是她唯一一次离开昂鲁,来到外面的世界。
记忆清晰起来,鼻腔中的空气也在瞬间有了味道。
那是带着强烈的烟火气息的味道,是酥油灯点燃以后的醇厚,与藏香燃烧时逸散出的纯净沉香。
明明是清心凝思的上品,此时却令她一阵烦躁。
桑西在人群间迅速穿行,执着地要找一个人。她抓着每一个经过身边的人的衣袖,飞快地打量着他们的衣着。
挂着珊瑚项链的,不是。
身披红袈裟的,不是。
带着头帕的,不是。
一个满脸皱纹的年长女人忽而拉住她:「小姑娘,你找的人是长什么样子?」
「他……」
描述的话明明就在嘴边,她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诵经声越发响亮,如同浪潮一般,将桑西本就微弱的声音完全吞没。
人群移动的速度陡然加快,桑西好像一片掉落在水中的树叶,随着浪头被推搡来去,找不到一点可供抓握的东西。
不知道是谁重重推了一把,她终于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膝盖顿时传来一阵钝痛,她痛吸一声。低头一看,裤子已经渗出点点血迹。
桑西撑着地面,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这一简单的动作又引发了一阵火辣辣的疼,好像有火在腿上烧。
她皱眉忍耐着,然而情况却一点也不见好转。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
白皙的皮肤,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又不失力量感。
手掌落下的瞬间,卷了几圈的桃木手串从小臂滑落腕间。木珠彼此碰撞,发出轻而脆的声响。
与之一同想起的,还有他清淡悦耳的嗓音。
“当心。”
桑西蓦然抬头。
那是一个穿着浅咖色冲锋衣的年轻男人。
松垮垮的围巾堆在领口,将他的下半张脸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楚长相。
单从衣着来看,他应当不是本地人,多半是哪位慕名前来参加节日的香客。
他那双手是那么干净,又那么好看。反观她的手,在地上摸爬半天,早就沾了一巴掌的土。
她把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抹了两把,才敢放到青年的掌心里去。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毫不费力地便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青年扶着她走到人流之外,在安全的地方坐下,问了一句什么。
「嗯?」桑西没听明白,歪着头眨了眨眼。
他却只是摇了摇头,轻轻撩起她的裤脚,一圈圈地向上挽起。
直到将伤口完全露了出来。
一个孩子摔破了腿——这种情况下,哪怕掉下几滴眼泪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她偏偏咬紧了唇,哪怕嘴唇上已经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印子,也分毫不肯放松。
桑西不想给他留下脆弱的印象。
哪怕只是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而他就好像是专门帮她度此劫难似的,从包里拿出清水帮她清洗过,又用绷带帮她包好伤口。
做完这一切后,他起身要走。
桑西下意识抓住他的一片衣角,就好像在汹涌的洪流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等等……我和我阿爸走散了,你能不能带我去找阿爸?」
她没有掉眼泪,眼眶里却依然闪动着莹莹水光,好像一只走丢了的小羊,惊惶又无助。
他似乎是听不懂,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最终也只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没关系了,不要害怕。”
桑西仍然紧紧攥着他的衣服。
她害怕自己稍一松手,就会再次被汹涌的人潮吞没。
他似乎有些无奈,像是为了安抚她一般,他取下自己腕间的桃木手串,放缓声音道:
“萨噶达瓦节,应当是同庆吉祥的日子。”
他说着,便要将手串整个套进她的手里。
桑西虽不清楚手串的具体来历,但是此时此景,难免就将其与佛家法物联系起来。
她怕是什么特别真罕的物件,赶忙缩起手往后躲:「我不能要。」
男款的手串,木珠的直径本就要大一些。来回翻了几绕,更显得她的手又瘦又小,带着的确不太合适。
青年思忖片刻,摸索到封口处的绳结。
那绳结打得极紧,桑西几乎都看不见。而他只是轻轻一挑,便轻松地解开了。
“这串手串跟随我多年,如今分予你十八颗。十八象征着六根、六境、六识,希望能够消除苦厄烦恼,伴你长乐无虞。”
他语速很慢,嗓音如同谷间清风,质地温润,轻而易举地抚平了她心中的一切躁动。
十八颗木珠,就这样穿成了一个小小的手串,套在了她纤细的腕间。
剩余的珠串被他重新系好,卷了三圈,重新戴了回去。
他起身离去,这一次,她只是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没再阻拦。
那背影一步一步地远离、缩小。
明明应该逐渐隐没在人群中,然而真正消失的却是周围的人。
他的背影与逐渐化为白雾周遭形成强烈反差,颜色愈发鲜明,最终和另一个轮廓重叠在了一起。
她突然站了起来,朝着他的方向喊了一声:「喂!」
青年驻足,回眸。
围巾被大风吹得飞向空中,她清晰地看见了青年的脸。
是程蒲。
-
桑西猛地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探手摸向枕头底下。
直到指尖触到坚硬的木珠,无着无落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了地。
她怎么会把程蒲和曾经遇见的那个人画等号……
毕竟,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个人听不懂藏语,程蒲却可以。
她深呼吸了几下,又将手串戴好。直到心跳回归正常频率,才翻身下了床。
打开房门,晨曦尚未露头,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凭借曾经接触过几个有限的外来人留下的经验,桑西以为程蒲应当起不来这么早,还打算去敲门叫他。
结果视线落下,就见程蒲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把梳子,正在给多吉梳毛。
多吉硕大的头颅高高扬起,舒服地眯着眼睛。脖子下方的长毛如同一帘雪白的瀑布,光亮顺滑。
桑西看着,只觉得稀奇:「你怎么把它放出来的?」
程蒲侧了侧身,从白毛瀑布后面探出头来:“它一直在撞后院的门,我就把门给他打开了。”
说完,又补充一句:“抱歉,是我自作主张。”
桑西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没关系,它的确有这个习惯,一到早上就折腾。」
「只不过它的胆子比较小,平时如果我不在身边,其他人靠近都会被它用角顶走呢。」桑西顿了顿,「而它居然不怕你。」
不仅不怕,一人一牛的相处画面简直堪称和谐。
“或许是昨天熟悉了吧?”程蒲浅笑。
桑西耸了耸肩,并不完全认同,却也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了。
她去厨房里,用木碗舀了半碗青稞粉,又加入了些白糖和酥油,和着酥油茶不断搅拌,不一会便做好了一弯糌粑。
她端着木碗走了出去,来到程蒲身旁,往前一递:「喏,要不要吃糌粑?」
程蒲礼貌婉拒:“不用了,谢谢。”
桑西却没有收回碗。
或许是太久没遇见过外来人的缘故,她莫名有种想把自己家乡的传统美食安利出去的执着。
「今天我们要上山呢,不吃点东西怎么能行?」
程蒲还是摇头:“我车里有面包和牛奶,我吃那些就好。”
桑西皱眉:「面包那玩意没滋没味的,哪有我这个好吃?」
见程蒲仍然无动于衷,她索性搬来另一个小凳,就坐在程蒲身旁。
「你看,你的面包牛奶总要有吃完的一天,但是在高原上,糌粑和酥油茶是哪哪都有的。早一天习惯,也早一天享受不是吗?」
程蒲晲她一眼,半晌,终于接过了木碗。
桑西的两只胳膊撑在膝盖上,掌心托着下巴,目光热切,不肯漏过他的任何反应。
他浅尝一口,酥油的香味瞬间在口腔中扩散开。程蒲不太适应这样浓醇的油香,手里刚咬了一口的糌粑怎么也吃不下了。
他肯尝试,桑西的目标就算是达成。她看着程蒲有些别扭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可能会损伤他的信心,她连忙用手遮掩住嘴唇,轻轻咳嗽一声:
「第一次吃不惯很正常,之后习惯了就好了。」
程蒲没有回应,只是摸摸把木碗放下,喝了口酥油茶。
天色亮了一些,院子外面也有了村民走路交谈的声音。
桑西正想提醒程蒲是时候该出发了,忽然听见自家院子的大门被人拍响。
除了晚间睡觉,桑西一般不锁院门。而眼下院门的插销却是插着的,估计是程蒲刚才带多吉进来时顺手关上了。
她下意识想要询问是谁,视线的余光瞥见程蒲,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又憋了回去。
要是现在让人发现,她把本该被赶出村子的人偷偷接了回来……
不光程蒲会倒霉,自己恐怕也难逃责罚。
「桑西,你醒了吗?我给你带了早饭。」
索朗的声音跃过墙头,钻进她的耳朵。
她看着因拍门而不断震动、即将脱出栓扣的插销,紧紧地抿着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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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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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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