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鹤深重新投入训练,他每天都要先做基础的体能训练,防止因双侧不同位截肢、身体失去平衡导致的骨盆倾斜、脊柱侧弯等后遗症,然后才开始与智能仿生假肢磨合,练平衡、站立、走路、上下坡,屈膝、上下梯等等。
他真正装配上假肢的时间还不到一周,又是这种伤残程度,虽然高等级的智能假肢可以为他提供不少辅助,但他的情况又不同于单侧截肢,或者双侧同位截肢的人,两条腿承载的身体重量不同,压力不同,他天然失去平衡性,所以训练也会有一定难度。
训练单调、枯燥,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梁鹤深步伐迟缓,稍显僵硬,还需要靠手杖维持平衡,曾经跑马拉松都能拿个奖牌的人,现在走几步就能浸出一身汗。
转身,在重复不知道第多少圈时,梁鹤深抬起眼皮看向窗外,再一次看见了妹宝。
那块小菜园已搭建了一大半,萧晓洋不知去向。
妹宝站在阳光下,灌木遮住了她的一双腿,她的双臂下垂,但不是自然而然的动作,而是一种异常紧绷的姿势,梁鹤深仿佛能穿透那重叠葱郁的灌木丛,看见她紧紧攥起的拳头。
那双恬静的秀眉微蹙着,她的眼神里有纠结犹豫的成分,有难以置信的成分,也有一些微妙的难过和紧张。
但没有躲闪。
妹宝凝望着梁鹤深,就像望着一尊淹没于狂风暴雨中的,恢弘雄伟却被风化腐蚀、被暴雨打湿的雕塑。
许久。康复师看着那道决然挺直的脊背,以为他在休息调整。
然而下一秒,梁鹤深松开了手杖,他站稳了,然后抬起腿。
一步、两步……
康复师微讶,好在他眼疾手快,在梁鹤深往下倾斜时,及时揽住了那截腰腹。
“说过多少次了,别着急!你到底在急什么?你这才练几天!”康复师大怒,更刺耳难听的话他还没有说。
不管梁鹤深愿不愿意承认,他都已经不是健全人了,平常年轻人摔一跤不轻不重,翻个身就能爬起来,可对他而言,能不能爬起来是一回事,二次伤害又是另一回事。
康复师把他扶稳。
梁鹤深重新握紧了手杖,再一抬眸,妹宝依然站在原地。
她蹙起的秀眉已经舒展,如今有种潭底清泉的静谧,那双灵动乖巧的眼睛里,有莹润涟漪在浮动,她眼底飘着细弱的红晕,就像是被绯红双颊染上去的一样,有种惹人羞愧的可怜之感。
梁鹤深喉中一哽,冷漠转身,给她留下一道淡薄的背影。
他给她看他的无能和可悲,想让她知难而退,殊不知妹宝看到的是他的骄傲,是他的光芒。
萧晓洋看见梁鹤深开始复健,却没有调整落地窗时,便理解了其中用意,他劝妹宝离开,妹宝拒绝了。
他愿意给她看,她就愿意看。
谈不上敢与不敢,若是不敢,她根本就不会千里迢迢从巧梨沟到北城来。
但梁鹤深真正在她眼前倾斜倒塌时,妹宝仍然为之一颤,和卫生间里痛苦挣扎的颤抖身躯不同,这是一场拙劣的表演。
妹宝离开小菜园,回到房间,她找出自己给梁鹤深准备的礼物,摸着手帕上那只展翅腾飞的仙鹤,随即敲开了复健室的门。
梁鹤深坐在轮椅上,眼望窗外。
外面已经没有让他在意的风景了,他的表情出奇平和,因为复健,他面色潮红如枫叶铺就的秋色,一只手臂落在轮椅把手上,一只手端着骨瓷杯喝水。
那截脖颈微微上仰,浮出一座氲着湿意的险峻山峰。
“世叔。”妹宝的声音忽然在耳后响起。
可能人过于纤瘦,步履也会轻盈无声,梁鹤深转眸,先看向地面。
“什么事?”
妹宝眨了下眼睛,向前一步,她离梁鹤深咫尺之距,稍抬手,一方柔软细腻的真丝手帕便轻落在了那抹溢满细汗的额头上。
梁鹤深瞳孔一震,为之讶异。
妹宝收回手,抿抿唇,又将帕子递出:“世叔用过了,所以只能收下。”
是强硬的用词和语气,但从这张粉润樱唇里说出来,只有种叫人无法拒绝的柔软和乖巧。
梁鹤深接过手帕,上面留有妹宝手心的温度,还泛动着质感柔和的光泽。
“这是什么?”梁鹤深捏着手帕问。
妹宝解释说:“是手帕。”
他还能不知道这是一只手帕?梁鹤深抿着薄唇,不知该如何接话。
妹宝又说:“是丹顶鹤。”
梁鹤深垂眸:“……”方帕被折叠整齐,以最好的角度展示着这只丹顶鹤,仙风道骨的配色,温文尔雅的身姿,还有着一双颀长有力的腿,是很有辨识度的一只鸟。
妹宝的仙鹤不似水墨画里腾云驾雾、遗世独立,浑身充溢着孤高和疏离之感。
这方帕以渐次晕染的湛蓝色为底,辅以絮状云雾勾勒天际的层次感,鹤颈前倾,飞羽轻盈如扇,却又翼展如弓,透着一股势不可挡的野劲,除了丹顶鲜艳,黑白丝线同样光泽灵动,交织出恍若实景般错落有致的光影。
这是梁鹤深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只鹤。
妹宝观察着他的表情,开始阐述这份礼物的意义:“丹顶鹤,寓意文雅高洁,象征幸福、吉祥、长寿和……”
话音戛然。梁鹤深揉捏方帕,抬眸问:“和什么?”
妹宝小声回答:“忠贞。”
她的声音恬静柔和,又清亮悦耳,说起这个词,竟真让人听出些至死不渝的浪漫,以及从一而终的天真。
须臾,梁鹤深收下手帕,温声说谢谢。
妹宝闻言一愣,又很快笑出两朵满足的梨涡:“世叔喜欢就好。”
“出去吧。”休息时间到了,梁鹤深开始撵客。
妹宝搓揉掌心,定着脚步不动:“妹宝可以留下来吗?”
见梁鹤深无甚表情地垂着眼睫,虚掩着眸,妹宝又补充道:“我没有别的事要做,想、想陪世叔,陪您说说话也好,还可以学着怎样照顾您。”
康复师递过去一个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妹宝娇小柔弱,又倔强坚持的背影,暗叹这丫头太不会察言观色、讨巧奉承,统共四句话,句句都在梁鹤深的雷点上。
梁鹤深抬指,一下又一下规律有序地敲动轮椅的智能面板边缘,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愠怒前的微动作。
但妹宝不知道。
轮椅面板忽然清脆的“叮”响了声,不知是挨着哪个机关了,把妹宝惊得往后一缩。
梁鹤深这才抬眸,望向她的目光深邃,而语气温淡:“你是来做什么的?”
不等妹宝回答。
“保姆?按摩师?康复师?还是讨我开心的宠物?”
平淡如温白开的语调,怎么会像结冰的刀子一样刺人?妹宝抿紧了唇。
“记住你的身份。”梁鹤深操纵轮椅转身驶向复健区域,最后背对她落下不容置喙的两个字,“出去。”
妹宝只能离开。
-
这天上午过得莫名其妙,两人的关系毫无进展。
妹宝想着午餐时要与梁鹤深解释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不管她哪里有错,先低头道歉肯定没错,却不料他午餐根本就不跟她一起吃。
梁鹤深吃营养餐,南北口味又大相径庭,所以就让厨师为妹宝另外准备餐食。
吃得不同,自然就没必要把性情迥异的两个陌生人凑在一张桌子上,还徒生不悦和矛盾。
萧晓洋将梁鹤深的餐食送至书房,他趁着这点时间顺带处理一些工作邮件。
妹宝的午餐吃得寂寞、冷清,她想到阮家的三餐,总是热热闹闹、有说有笑的,有时甚至会聒噪,爷爷、阿爸、大哥、二哥、三哥……一个赛一个的声如洪钟。
这么一想,妹宝就开始想爷爷,想父母和哥哥们。
她心情也变得闷闷的,午饭没吃几口便觉得胃里难受,于是就不吃了。
她初来乍到,这种行为像是在嫌弃厨师的手艺。妹宝丢了碗便去找厨师,郑重其事地表示歉意。
厨师受宠若惊,忙说没关系,又记下她的口味,说晚餐尽量改进。
妹宝食欲不好这件事,直到下午三点才传进萧晓洋耳朵里。
他上午忙着帮妹宝建小菜园,忙完以后才看到梁鹤深给他安排的新工作:买一双小两码的女士拖鞋,另外尽快将整个别墅铺上绒毯。
整个!?
萧晓洋不明觉厉,反正不花他的钱,所以转头就去忙这一茬了。
从饭后到下午茶时间,妹宝一直把自己关在卧室没出来,萧晓洋领着地毯公司的工人丈量尺寸,看着那扇一直紧闭的门,才觉得不太对。
妹宝怕是水土不服了,这毛病可轻可重,腹痛呕吐、发烧过敏……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萧晓洋去敲门,妹宝没回应。
他一个男人,梁家保姆护工厨师清一色的男人,谁能拧开这道门?谁敢拧开这道门?
萧晓洋只能去找梁鹤深汇报,没想到他说顺带处理一下工作,这个顺带一起头就没停下来。
三楼,乔舟和周郁都在,一个是来送堆积如山的文件,一个是到点上班,此时一个在娱乐室摸鱼打游戏,另一个躺在会客厅呼呼大睡。
萧晓洋摁了摁眉心,暗叹也就这俩棒槌能在梁鹤深眼前这样蹦跶了,但他们都是识时务的俊杰,知道梁鹤深的习惯,他最讨厌有人扰他清静,如果是在他工作时扰他清静,这个讨厌值会翻一百倍。
萧晓洋沉默了,最后叫他俩下楼吃水果糕点,心里也抱着侥幸:
妹宝早晨起得早,毕竟才十八岁,这年龄放哪座城市都是个孩子呀,这个年龄的孩子睡眠好,睡眠不足自然要补眠,睡得迷糊了听不见声音也正常。
妹宝(站起来叉腰气鼓鼓):我不是孩子了!!!
亲妈:请坐下说话。
梁先生:……你在内涵我?
亲妈:……你太敏感了,这样不好,我真心劝你改改。
梁先生:?
亲妈:不然会被“孩子”气死的……
梁先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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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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