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印将成之刻,洞窟上方传来剧烈的震动。
石顶轰然崩开,碎石悉数往下坠落,岁晚青猝不及防被落石砸中了手腕,当即停下动作,向后退避。
灵气聚集之地成仙京,而怨气交汇之处为阴司,若身死后怨气难消或心存执念,则不可往生,以怨气修行,是为鬼修。
一般情况下,鬼修是无法离开阴司的,因此他们往往会利用自身怨气与人间搭建一座隐形的“桥梁”,可即便通过这种方式重现于世,活动范围也相当有限,只能出现在怨气较重的墓地或自己尸身所在的坟旁。
因此,岁晚青早想到此处应当有这书生的坟,提前吩咐玄己和玄庚用引雷符加以破坏,即便无法彻底摧毁,也必然削弱此地怨气,重创此鬼。
但区区入凡境的普通引雷符,不可能有破除周围结界,甚至让洞窟崩塌的威力,即便是有,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才显现出来。
不远处的罗忘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又一次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不再处处留手,刺入岁晚青体内的那道丝线霎时展开密密麻麻的网,不断收紧,狠狠地折断他的肋骨,割开五脏六腑。
倘若此前他还有足够的耐心与岁晚青稍加周旋,那么此刻他已然失去了仅剩的耐心,一招一式杀机毕现,欲置其于死地。
岁晚青实打实地吃了他一记致命的杀招,自然不太好过,呼吸急促,不上不下地抽着气,只好勉强背靠墙壁缓缓坐下,思绪几乎空白了一阵,才恍惚意识到,这书生大概将此番变故也归结到他头上了。
临行前玄己摆明了态度,执意对他说道:“我师兄定会来寻我们,只要他活着,便不会弃我们于不顾。”
岁晚青本也没抱太大期望,而今看来,他倒是没说错。此地人迹罕至,应当也不会有其他人来,听着外面的这出动静,他们这位“师兄”大概确实没有失约。
岁晚青方才被落石砸中的手腕已失去知觉,此时脱力地垂在身侧,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尚未绘就的血印,幽幽地叹了口气。
有种熟悉的疲乏感浮上他的心头。
那纠缠不休的丝线渐渐在血污中溶化,岁晚青伸手轻轻一扯,四周浓烈的怨气便随着丝线的剥落而悉数消散。罗忘川目光一滞,惊异地发觉那些怨气不再受他控制,手心拘着的魂魄也顺势回到那两个少年人的体内,而他脸上精心缝合的伤口亦狼狈地现出了原貌。
书生慌慌张张地站在角落里,俯下身不停地用化作白骨的手掩盖住身上的伤口,却如何也无法掩盖那遍布全身的伤,那看似温谦的双目此刻淬满了怒意,还有微不可查的悔恨。
此次来人间,他很早便嗅到了这里有不得了的气息——自诞生之初便从未经历灵河濯洗的生魂,他还是头一回遇到,此等不可多得的美味,无疑令他食欲大增。
然而勾魂使贪心不足,此魂亦非池中之物。
那些丝线乃是怨气所成,世间除却灵河之水,无物可令其消解。
岁晚青身上分明没有丝毫灵力,更不可能随身携带灵河之水,却能在瞬息之间令怨气消散得如此彻底,这种情况,罗忘川阅遍世间魂灵,从未遇过。
不过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那人既然以凡人之躯生生受了他一击杀招,即便化解了此地怨气,也是必死无疑,只是可惜了那珍贵的生魂,终是要堕入阴司、历经灵河濯洗了。
正惋惜间,罗忘川忽然听到有人唤他。
“勾魂使。”
那声音喑哑而微弱,听着不太真切。
罗忘川皱眉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不由轻嗤一声道:“竟然还没死么?你的命倒是硬的很。”
声音的主人发出一道气息不足的轻笑。
“我自是不及勾魂使命硬。”岁晚青抬头回以含笑的眸光,“我记得古时有种说法,戴罪之人若可活着经受住数十种刑罚,且拒不认罪,则可证其清白——勾魂使身上这些伤,可不是寻常手段可以留下的吧。”
罗忘川看向他的眼神沉了下去,却仍是执拗地冷哼道:“你又知道些什么?”
岁晚青正要回答,却被上涌的血沫呛得连声咳嗽,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既入鬼道……便已与人间泾渭分明,勾魂使擅入凡间……怕是会坏了阴司的规矩。”
这话本是对着罗忘川说的,却又似意有所指。
罗忘川听得愈发不耐,伸手正欲将此人了结,却听得远处传来崩塌之声,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洞窟之中——正是方才在无妄岭寻人的玄戊和林藏锦。
此处气氛不知何时已大变,罗忘川明白再待下去于他并无好处,更重要的原因是,前些日子宫主赐予他的缚魂咒又开始生效了——这代表着,宫主令他速回阴司。
他动身之时,洞窟另一边的阵法启动,先前围绕骨笼的红石再次浮现荧光,再睁眼他已站在渡魂桥头。
桥对岸立着一个手执红伞的白发女子。
这是连接阴司和人间唯一的桥,罗忘川走过无数次。
然而除了第一次,他再没有体会过宫主亲自等候在对岸接他回去的待遇。
罗忘川顾不上惊喜,因为他很快发现宫主的灵识并没有放在他的身上,而是落在了他的身后。
他困惑地转过头,愕然发现岁晚青正站在那里。
这人……死便死了,怎么还恰巧和他一同来了这渡魂桥?
同样困惑的还有岁晚青,他本没有死,却不知是谁将他拉到了这半生半死之境。
而当他看到了对面的白发女子时,答案便已在心中呈现。
那女子白发似雪、面色如霜,吐出的话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一对玉琉璃似的眸子通透却空洞:“岁先生,别来无恙。”
——她与罗忘川一样,生前都瞎了一对眼睛,只是罗忘川的眼睛是被人戳瞎的,而她是天生眼盲。
“我是阴司这一届的掌司,名唤白谕。”
白谕……
确是许久未见了。
岁晚青张了张口,却没有作答,只是静默着合上了眼。
千万年前道别后,他从未想过,故人重逢之时,会隔着一座漫长的桥。
然而往事纷繁,又何止一座渡魂桥的距离足以丈量。
罗忘川才登上这座桥,便见前后两人一副要叙旧的模样,一时不知所措地呆在了原地,看了眼身后的岁晚青,又看向前面的白发女子,震惊道:“宫主,你、你认识他啊?”
顿时心中暗叫不好:倘若此人是宫主生前极为重要之人,那么宫主若是知晓他方才将此人残忍杀害,不会将他逐出宫门吧!毕竟宫主此前提醒过他数次,阴司只收圆满之魂,他身为勾魂使更不可胡乱取人性命,而今日他却一时失手……
这厢罗忘川正紧张地思索着如何在宫主眼皮子底下糊弄过去,却被白谕唤回了思绪:“忘川,愣着做什么?回去了。”
她一发话,罗忘川出于惯性本能地跟了上去,再回头时,渡魂桥对岸只余白雾茫茫,哪里还能看见那身着月白长衫的青年身影?
白发女子看出他的迷茫,惜字如金地解释道:“先生已走,莫再看了。”
走了?怎么个走法?登上这渡魂桥还能走的了?那他到底死还是没死?
还有令他最为好奇的……这世间怎会有未经灵河濯洗的生魂?
罗忘川心里有一轱辘的问题想问白谕,却又知宫主向来不喜旁人多嘴多舌,只得兀自将这些问题咽回了肚子里,垂眸应了一声,随她一同步入白雾之中。
·
无妄岭经此番无妄之灾,几乎被劈成两半,终日笼罩于其上空的怨气也散了个一干二净。
玄戊找到师弟后自是喜极而泣,而玄己和玄庚也很快苏醒过来,本该候在洞口的纪三却不见了踪迹,只余下一张传音符和一块几乎被磨平的山石。
林藏锦捡起这道传音符时,发觉上面仍有灵力残余,只是太过微弱,不易察觉。
当他将此事告诉玄戊,后者看着那张先前被他用过的传音符,不解道:“这张符应当已经失去灵力了才对,怎会还有灵力?”
玄己亦未想通,那个姓纪凡人是如何将符纸上逸散的灵力保留下来的,又是如何从这坡底下独自爬上去的。
林藏锦瞥了一眼那几乎被磨平的山石,淡淡答道:“世间之事,皆有可能。”
岁晚青伤势仍在痊愈,却一直不见要醒的迹象,几人便就近将他安置在南城最北边的一处客栈中。
不知为何,他们到的那日,南城之中张灯结彩,人们忙着四处奔走,装饰街道和门窗,透过客房里那方小小的纸窗,四周街巷的繁华景象、忙碌的行人与商户尽收眼底。
玄戊四处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近日人间有重要的日子迫近,人们正准备例行庆祝。
师兄弟三人不忘初衷,立即决定要在庆祝那日之前干一件行侠仗义的大事。
林藏锦对他们要做的“大事”并无兴趣,告别三人后便在客栈之中留下照看岁晚青。
他本以为,要花点功夫才能找到此人,未曾想好巧不巧便又碰上面了。
林藏锦心中有数,他此次下山,一是为历练,二是为寻剑,三是为……履行承诺。
月光照在床榻上静卧之人的侧颜上,勾勒出一道柔和而温暖的线条。
此时那人总含着笑意的双眸虽然紧闭着,神情却反而比往日更加平静,看上去不像昏迷,倒像在酣睡之中。
林藏锦转身从窗子往外望去——此时明月正高悬,宵禁后的南城街巷皆人影稀疏,商户皆关门歇业,更是鲜少有凡人出行,呈现出与白日里的繁华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那些场景与他记忆中的故乡渐渐重合,几乎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人间……好似与他上山之前,并无什么分别。
他已有百年未曾问过世事,可幼时母亲日日唱给他听的凡间歌谣,却总会在耳畔响起。
当年一掷千金想见他母亲一面的富家公子,转头又可换上另一副嘴脸批判丝竹歌舞乃靡靡之音,可母亲却告诉他,美妙的乐声与歌谣能够滋养心灵,驱散病痛。
夜幕静谧,林藏锦倚在窗边,低低地哼起一支曲调悠扬的歌谣。
歌声顺着晚风,流入了如水的月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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