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2

正值晌午,骄阳如火,高悬于举头三尺之上,街头巷尾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气息,时不时有城兵过境,过路之人自发地退至路两旁,四处只听得人群匆匆而过的嘈杂脚步声,鲜少有人言入耳。

摇铃负笈行于街巷的岁晚青忽而驻足,看向队伍末尾的城兵身后拖着的孩子——那孩子脸上烙着代表战俘的黔纹,似乎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臂晃悠悠地垂在身侧,身着一件满是血污的破布衣衫,足上戴着的镣铐让他无法正常行走,几乎全程是被城兵拖着往前挪动的。

然而便是在这样狼狈的处境下,岁晚青竟然听见他在哼曲儿。

那声音低而轻,唯有在靠近时屏息凝神仔细去听,才隐约听得清一点。

只是听上去却并不优美,沙哑而沉重,混杂着断断续续的抽气声,比起歌谣,更像是哀吟。

若非岁晚青此前听过相似的旋律,亦无法分辨出这歌声。

拖着那孩子的城兵见此人一直拦在路中央,不耐地冲他摆手道:“去去去,替城主办事,别挡路!”

岁晚青看了眼路前头和他一眼牵着战俘的城兵,一边跟上城兵的脚步,一边锲而不舍地追问道:“这么多战俘,都是要送到城主府上么?”

那城兵被他问得烦了,才冷哼一声答道:“城主吩咐,这次收回来的战俘皆贬为奴,至于这些没有人要的奴隶,不中用了自然要处理掉。”

“这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岁晚青皱眉道。

那城兵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出他一身的游医装扮,目光中多了几分敬畏,语气有所收敛:“这差事也确实叫人苦手,不如这样——你给我二两银子,这小奴隶便送你了,如何?”

岁晚青眸光一亮,随即从怀中取出一袋碎银:“当真?”

“自然当真,本官可是一诺千金!”城兵大笑一声,接过那些银钱,放在掌心掂量了两下,才将绑在那孩子身上的锁链递给岁晚青,临走前还不忘好心提醒他道:“您可小心着点,这小鬼凶得很,若不是此前特意饿上他三日,现下还保不准有多难缠呐!”

岁晚青拿起锁链,拢袖道:“多谢。”

目送城兵离去后,岁晚青拨开那浑身脏兮兮的孩子身后拖着的繁重铁锁,俯下身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方才在唱什么,嗯?”

早在他与城兵交流时,这孩子便再也没有发出过一星半点儿的声音,他靠近的一瞬间,那孩子立即浑身紧绷起来,状似乖巧地半垂下脑袋,一对极黑的眸却凶巴巴地瞪着他。

岁晚青察觉到他的排斥,刚想牵住他的手顿在了半空,僵持着收了回去。

“你别害怕,我是来……”他说道这里时,脸上依然挂着一副镇定的神色,声音却止不住地颤了一下,喉中一梗,没能接着说下去。

面前的孩子冷冷地盯着他,那眼神锋利如刀,划过他脸上的每一寸皮肤,仿佛在试图拆穿他同其他人一样道貌岸然的慈悲面具。

岁晚青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故作轻松地冲他笑了笑道:“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那孩子剑拔弩张的架势有了些松动,那双饱含恨意和杀气的眼眸透露出几分出乎意料的茫然,仿佛未曾想过会得到这般答复。

岁晚青便这么牵着那二两银子买来的小奴隶,回到了在玉帛城临时搭建的简陋药铺里,又给这孩子换了身干净衣裳,一通梳洗打扮后,那浑身狼狈、状若乞丐的孩子面容竟长得端正精巧,单看神采气质,仿若是城中某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少爷,专程跑来城门街巷间体验生活似的。

到底是从邻城抓来的俘虏,关于这少年原本的身世如何,岁晚青并不知晓,也不方便作问。

只是,这样一张模样不凡的脸上却烙着十分扎眼的印记,若是叫旁人见了,免不得多些口舌,岁晚青便特地替他制了一副木质的面具,叮嘱他若有人问起,只消说是面部有疤不便示人。

起初那少年对他的好意并不领情,虽然相较于在城兵手中时收敛不少,也不会拿冰冷的目光瞪人了,但是一旦岁晚青想对他做些什么时,他还是会格外排斥,受刺激似的拼命摇头低语:“我不是、奴隶。”

尽管岁晚青和他解释了不会将他当做奴隶,那孩子却依然像是听不进旁人的话一般,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念着“我不是”,不知是在对旁人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岁晚青不清楚他之前遭遇了什么,可看他这副模样,大概是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来冷静一下的,于是尽量减少了与这孩子的接触,也不关着他,该照顾便照顾几分,忙的时候便留他一人静坐。

终于,在少年被他带回药铺的第九日,少年开口唤了他一声:“先生。”

岁晚青写字的手一抖,墨霎时晕开。

回眸时便见那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看了眼他写的药方,准确迅速地从一旁的木柜中取出几只药囊,倾了倾身子,问道:“是这些吗?”

柜前正候着取药的客人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少年,笑眯眯地寒暄道:“哟,您这是什么时候收的徒弟啊?小小年纪便这般懂事。”

岁晚青颇有意外地眨了眨眼,将少年取来的药清点了一番,发觉无误后便打包递给了客人,又温声与对方客套了几句,叮嘱其按药方服药。

送别客人后,他再次看向那半张脸戴着木质面具,穿着自己前不久买的干净衣裳,言行得体的少年——那孩子似乎已恢复不少,身上的伤都已愈合,筋骨受损的双臂也能够做一些正常的动作了,更重要的是他从前几日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后,并不似城兵口中那般凶恶难缠,反而格外稳重知礼。

少年不善言辞,做事却相当得力,岁晚青教给他的东西,只要听过一次便能记下,平日里也时常跟随岁晚青在城内外四处行医,着实帮衬他不少。

清晨,岁晚青站在刚摆上摊的包子铺前,盯着远处熟悉的城门出神。

城兵每过一段时间便会进出城门,有时手上提着敌人的脑袋或抢来的“战利品”,有时则抬着同伴的尸身,城门上偌大的“玉帛”二字在灼目的光线下只愈发凸显出其陈旧与暗淡,城内气氛也压抑到极点,人们脸上带着沉默和麻木,行色匆匆地向着同样的方向涌去。

这座名为“玉帛”的城,却并不讲究和平。相反,在城主的带领下,城兵没日没夜地向百姓征收税利,穷兵黩武向周边城域挑起干戈。

这本该是许久之前发生的事了,如今这座城早已不在,岁晚青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再次梦到这些。

只是再次看到这些场景,看到生活在这里的人,他心里竟还有些……怀念。

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先生,包子要凉了。”

岁晚青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一拉,再低头看去,那日从城兵手里捡回来的那孩子似乎已经长高了一些,头顶几乎要与他的肩齐平,嗓音也变了,却还带着些未散去的稚气。

少年正将买回来的包子递进他手中,岁晚青笑着接过。

梦中时间流逝变得极快,眨眼便过了几个春秋,当年那个名为“潇”的孩子也长大了许多。

但在岁晚青眼里,他依然还是个孩子罢了,却偏又不喜与旁人结交玩闹,成天闷在药铺中围着他转,哪怕是岁晚青有事出门,也须得缠着要带上他一起才作罢。

岁晚青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次轮回,可每当见他的第一眼,却总能认出。

世人分辨故人,听声音,分名姓、看面貌,但这些分辨的方式,放在那少年身上却通通不需要,只用一个眼神就够了——一个清澈至极的眼神,足以让岁晚青在浑浊人世重新认出他千千万万次。

倘若要用具象化的比喻来形容这般感受,便是在这黑白分明的人间,唯独那人身上有岁晚青穷尽一生无法描绘而出的流光溢彩的光晕。

自从岁晚青收留了潇之后,便再没有听过初见那日他低吟浅唱的古老歌谣,直到有一日,城兵将战死之人的尸身抬回城中时,有个年纪不大的布衣小姑娘,赤着足跟在队伍后头追了一路,趴在一张沾有血污的白布上便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那张白布之下,埋葬的是她的家人。

诸如此类的事其实并不少见,只因城中戒备森严,很少有人敢当街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来罢了。

城主作风穷奢极欲,又常对周边城域大动干戈,城中早已是人心惶惶,城兵自然容不得那小姑娘在街上闹事,拽着她的衣袖便将她丢到了一旁,可那姑娘却还是锲而不舍地追上去,边哭闹边喊着要让他们把自己的家人还回来,任城兵几番警告也甩不掉。

当城兵再次拽住那姑娘的胳膊,将她提溜起来,打算丢远一些时,岁晚青实在看不下去,正欲上前劝诫一二,却被城兵拦在人群之外不得靠近。

这场闹剧最终不了了之。

然而那日夜里,岁晚青在睡梦中被不停的敲门声惊醒,醒来时便见到潇正提着灯笼,身上披着件单薄的外袍,问他要不要去开门。

岁晚青便起身同他一道去了,二人推开药铺陈旧的木扉,门外赫然跪着那日哭喊着追在城兵后头的姑娘。

她背上背着一具已然冰冷的尸体,整个人在夜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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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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