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毒藤从亡魂体内生出、扑向他时,林藏锦发现自己本能的反应竟不是抽出怀里的佩剑抵御,而像是打通了什么穴窍般,娴熟无比地控制起体内汹涌的灵力。
一柄以灵气凝成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耳畔传来一道遥远的剑啸声,仿佛穿透了时间与空间,重新回到他的身侧。
剑光如幕,将整个荒颓的老宅笼入其中。
林藏锦闭上眼,周身灵气如卷地而起的飓风一般,涤荡过灵台,要将他吹至云端。
落叶萧萧,残阳漫天。
他安静地立于毒藤围困之中,仍由丹田内的灵力自如地四散而出,聚拢在剑尖。
抬剑,挥下。
这动作几乎称得上是不经意,却在出去的那一刹如旋涡般将杂乱四逸的灵气卷入其中,不疾不徐地汇成一道剑刃横扫而过。
呼——
是风声亦是剑声。
那看似不经意的一剑,于半空中轰然撑开,翻卷的灵力前赴后继地疯狂外涌,急不可耐般现出那积蕴在剑气中的凌然和锐利。
极安静而又躁动的一剑,仿佛划开暮色的曙光。
一剑既出,带着纵横八方的凛冽剑势直冲云霄,将这昏暗的天幕轻轻一撕。
旭日破空而出,自剑刃冲开的缝隙之中放出万丈霞光。
尚在秘境外层苦苦探索之人,皆因这“天生异象”而心生敬畏。
这里的时辰永远停留在黄昏的那一刻,但这一剑却像是将凝固的时间硬生生撕裂开来了那般,令停留在此地的生人和亡魂久违地见到了初升的朝阳。
但凡靠近林藏锦的毒藤,皆在触碰到剑气的同时散作了灰飞。
尽管仍旧有毒藤从亡魂体内生出,却无一敢接近他半分。
林藏锦微愣地看了眼手里渐渐消散的灵剑,五指下意识地收拢,却只能抓到一捧钻过指隙的微风。
他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回味出几分熟悉的怅然来。
那些他丢失的记忆和遗落的神魂,好似也随这消逝的灵气一同散于长空,再握不住。
小蛇从他的袖口钻出来,对着面前蠢蠢欲动的毒藤凶狠地“嘶”了一声。
林藏锦抬起手揉了揉它的脑袋,只这一个轻微的动作,便将那些毒藤给吓了回去。
小蛇眯起眼享受他的安抚,耀武扬威地仰头俯视那些没了先前嚣张气焰、躲回了亡魂体内的毒藤。
也是体验了一把蛇假主威。
被砍成两半的巧婆婆不停地用在地上爬行摸索着,寻找自己散落的另一半残魂,慢慢地将自己重新拼凑回去,可纵然她用颤巍巍的双手努力拼凑自己,却如何也没法将这道自上而下的巨大伤口修复如初。
林藏锦走上前,将她扶起来。
指尖捻起一段细若丝线的灵气,巧妙地穿入残缺的亡魂体内,极为灵活地在伤口间游走,不一会儿便将两片残魂紧密地缝在了一起,灵流渗透泛白的伤痕,填补进空缺处。
“巧婆婆,您还好么?”修补好残魂后,林藏锦尝试唤了她一声。
巧婆婆在他的搀扶下直起身来,笑着说道:“谢谢你啦。”
她慢吞吞地走到灶台前,给林藏锦盛了一碗肉羹。
“这是我们村子里独有的一种灵兽的肉,只要尝一口,便能百毒不侵、延年益寿。”
说完这句话后,她原本年轻秀丽的一张脸,却以和她话里所形容之事截然相反的趋势,迅速变得肤色黝黑、皱纹满面,几乎每一寸肌肤都布满了毒藤制造出的血窟窿,丑陋而又可怖。
只是,她却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变化那般,脸上依旧洋溢着温柔而幸福的笑意,眼尾的细纹好似树叶的脉络,镌刻下生命诞生与轮回的无尽历程。
林藏锦手里捧着那碗热乎乎的“肉羹”,低头看去,却发现那只是一碗烧开的白水罢了。
他想,巧婆婆所说的那种“灵兽”,大概在许多年前,便已消失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妄。
除了这些受困于此、不得往生的亡魂。
在妇人期许的目光中,他将这碗白水一饮而尽。
末了,他放下碗,问道:“我迷路了,您可以带我找到出去的路吗?”
亡魂用腐烂的手牵起他,笑了笑道:“客人请随我来。”
她垂下头时,腰际的长发如清水般泛起波纹,面颊隐隐有银色的鳞片闪烁,眸光晶莹,如染朝露。
林藏锦跟在她身后,离开了这座破败的老宅。
朝光将天穹浸透成金色,那些金色的光束穿透厚重的云层,倾注而下。
万物皆在它的熔铸下失去色彩。
故村的荒凉景象,仿佛一张张正在被烈火吞没的老旧相片,林藏锦听到耳边远远地传来凄厉的惨叫和悲恸的哭喊,先前空无一人的街巷间与屋檐下,立着一具又一具以丑陋姿态被毒藤蚕食的妖类亡魂,他们延续着生前的面貌,长久而和谐地游离于生死的缝隙之中。
安乐地永生。
……
傅长安看着扇面上逐渐暗下去的身影,将折扇一合,与对面之人碰杯:“这下你总该放心了,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在我这幻境里走得像他这般顺畅过,就是不知……最终会如何了。”
坐在他对面的岁晚青却保持着垂眸思忖的姿势,好一会儿才从神游中被他的声音拉回当下。
傅长安问他:“你猜——那些没能出来的人会怎样?”
岁晚青道:“会怎样?”
兴许是此地并无外人的缘故,他这会儿连装也懒得装了,平日里吊着一口气撑起的精气神散了个一干二净,半阖着眸子,一副神色恹恹、兴致缺缺的模样。
虽是顺着傅长安的话接下去,但听起来却是全然不关心的态度。
千万年前傅长安就知道,卖关子这招对岁晚青而言,一点用都没有。
可他偏就不信这个邪,眸光一凛,道:“你就不怕,他会迷失在最后一层里么?”
话至此处,岁晚青身上散尽的精气神又好似回来了几分,从喉间发出一声叹息似的轻笑,音色微凉如碎玉相撞,眸中闪过一丝与其周身气质不相符的锋芒:“他不会的。”
不带半分迟疑的笃定语气。
这回傅长安算是彻底没辙了,虽说千万年前他便很是看不惯岁晚青这副对什么事都心有定数,一旦认定了一件事,任旁人用上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性子,但至少那时候的他眼里总是盛满对众生万物的柔情,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无论什么人事物都难以再触动他分毫。
岁晚青放远了目光,越过水波不兴的湖面,落在长堤尽头林立的房舍和繁忙热闹的群妖身上。
那些妖各司其职、安居乐业,生活得与世隔绝但又其乐融融。
他放下茶盏,忽然道:“长安,说说看。”
傅长安抬眸看向他:“嗯?”
岁晚青回以探究的神色:“为何要将他们困在这里?”
“你觉得我将他们困在了这里?”傅长安失笑摇头,“不,这是我千万年前留下的业障,我亦如踏入此地之人一般,在用我的方式,洗净身上的罪孽。”
岁晚青皱眉:“你做了什么?”
傅长安苦笑一声,道:“我本欲治此地之灾,却触怒了天罚。”
岁晚青眯起眼,不置可否:“天罚?”
凉风拂面,携来一段暗香。
几缕木叶打着旋儿,飘落湖心之上,荡开一圈涟漪。
潺潺水声中,傅长安为他讲述了那段陈旧的往事。
千万年前,天下太平,故人分道扬镳,傅长安决心离开仙京,不再过问世事。
拜入佛门的那日,师父却并未准许他剃发入寺修行,只令他移至寺外别院带发修行。
问及原因,只道是他此生命中仍有一劫未渡,此劫关乎对他心中之道的考验,必经不可。
多年以后,师父坐化,傅长安亦困乎“众生不度,何证菩提”的迷障之中。
直到有一日夜里,他又梦到了师父关于“劫”的那段未竟之言。
欲度众生,须先度己。
第二日清早,他听闻醉仙引有一名曰“圣殿”的仙门,特来请寺内修者前去讲经,然而来的时机却不凑巧,寺内常驻的僧人或在远游、或在闭关,一时无人可用。
傅长安明白这是他的机缘到了,于是主动请愿,应邀而去。
在去往圣殿的路上,他途径一处被瘴气侵蚀的妖族村庄,见此处所居之妖倍受其扰,乃至于寿数短暂、多生畸形,村中半数的妖族都身患不治之症,发病时痛苦不堪。
他便于此地暂留三日,为村中亡故之人诵经超度,却没想到在村庄毗邻的丛林中遇到一种通体纯白,不受瘴气侵害的低阶灵兽,无甚杀伤力且易于捕捉。
他将此发现告知村中居民,村中的妖们大喜过望,接着便有妖试着以此灵兽之肉入药。
奇迹就这么发生了。
凡是吃下药的妖,皆百病全消甚至起死回生,从此再不受瘴气侵体之苦。
随后,村民们便将这灵兽捕食殆尽,讲究一些的做成肉羹,不讲究的直接生吃入腹。
入村之时,傅长安见村中之妖大多修有人形,便将他们同人一般看待了,他对妖类的了解尚不成熟,并不知晓他们自诞生起便习惯了茹毛饮血的生活。
亦不会多长一副心思去思考,简单地用吃下那些灵兽的方式抵御瘴气,会有什么后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