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晚青眯起眼,神色狐疑起来:“他要留在这儿?”
傅长安道:“你若是不信我,只管亲自问他。”
岁晚青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先前在那柄折扇上看到的幻境场景,再与“隐士居”内外的布局和地形相结合,一副完整的幻境构造图缓缓在他的心底浮现。
从此前的试炼之人层层深入来探索幻境的过程中,不难看出幻境存在至少三个层次,而那些试炼之人所见的荒凉村落与他身处的名为“隐士居”的避世之地亦有多处对得上的地方。
幻境除了拥有多层之外,亦有“实境”与“虚境”的内外之分。
那么,走出幻境的方法,便很清楚了。
不过还有一点,岁晚青有些在意。
“恶业井水非凡物,”他睁开眼,抬头问道,“能引幽冥之水入你这凡间幻境,看来……你与阴司中人交情甚笃。”
傅长安合扇笑道:“也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千年前,白掌司听闻我生前留下了这样一座幻境,便主张将其作为一处试炼之地,亲自遣人造了这样一口井。”
“这口井可照见众生因果,而身负业障之人,往往会为其吸引,来到秘境之中。”
“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在此。”
说罢,他又想起什么,道:“不过,你身为拥有不死之身的神,与我等不同,不会真正作为亡魂踏入阴司,应当从未亲自观过自己生生世世的因果吧。”
岁晚青对此并不否认:“那又如何?”
“如何?”傅长安苦笑了一声,质问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隐隐发着颤:“岁晚青,你真的不知道你身上的恶业重到了什么地步吗?”
岁晚青依旧面色如常,看向他的目光里是死寂一般的平静。
他的反应让傅长安本想倾吐的满腔控诉梗在了喉中,最终化为一道拖长的叹息。
傅长安明白,仅凭这样的幻境是无法困住岁晚青的,甚至岁晚青的出现很可能对进入幻境试炼的其他人造成严重的影响。
抛开“旧友”这个身份,岁晚青当真是他这秘境接待过最棘手的访客。
“罢了,我无法干涉你的命数。”他将目光从岁晚青的身上移开,望向了渺远的湖畔,拂袖将迷雾散开,一座高耸入云的塔楼于迷雾之下显出了轮廓,“你要等的人就在那座经塔之中,我带你去找他便是。”
岁晚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远处的高塔。
傅长安解释道:“那是我这幻境中的其中一个修行之地,他挑了打扫这座经塔的差事,如今已身处其中,你若是想知道他为何选择留下,最好问问他在井中看到了什么。”
……
万丈塔楼高仰观不见顶,掩映云间。
塔门入口雕有腾蛇之相,若影若现。
经楼之上每一层皆有金铃高悬,随迎面而来的清风一同摇曳作响。
遥见一道纤长雪白的影子飞过天际,施施然停在经楼前。
二人一前一后地从白鹤身上跃下。
傅长安轻抚鹤羽,丢给岁晚青一枚入塔令牌:“就是这儿了,拿着这个进去吧——至于你要找的人究竟在哪一层,我便不知道了。”
岁晚青接过令牌,仰头看了一眼这座拔地而起的高塔,转身问道:“一共有多少层?”
傅长安道:“九千九百九十九层。”
岁晚青问:“为何不多建一层?”
傅长安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本来是打算多建一层的,可惜建到最后一层的时候,灵力耗尽了。”
将他送入经塔后,傅长安御鹤而去,融入一片白茫的天际之中。
岁晚青凭手里的令牌,打开经塔外厚重的石门,沿着盘旋的阶梯一层一层地往上走。
这座经塔内的典籍陈列方式与书架布局皆与时下流行的完全不同,依照的似乎还是千万年前的版式——没有到处漂浮的书卷,也没有留下可用法术纵览寻文的阵法,更没有触碰时便能将内容呈现为图像的玉简。
连上下楼层都唯有爬台阶这一朴素的方式,乍一看似乎与人间寻常的书楼差不多。
四处都透露出一种被掩埋在时代洪流中的陈旧气息,若非经书保存完好、周遭纤尘不染,宛如新建的一般,怕是要叫人疑心是何等风水宝地留下的古迹了。
岁晚青往上爬了半天,只见到每一层整齐排列的书架和数不清的浩瀚书海,别说人影了,连一粒灰都没有。
虽然傅长安称这个地方为“经塔”,但此地所摆放的书册,却并非皆为经书。
一眼望去,许多书册上的文字较为古老,从名师所著心法史记,再到没有署名的话本杂谈,分门别类地归纳在不同的书架里。脚下的木板干净得发亮,似乎是不久前才经过清扫的。
岁晚青沿着阶梯一路向上,不知走了多少层,分明没有遇到旁人,却一直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他确定有人在跟着自己,但对方显然格外谨慎,并未露出任何踪迹。
直到他听见从头顶上传来细微的声响,待他抬头望去之时,有道一寸见方的黑影匆忙钻进了楼顶的缝隙之中,角落边飘下来一截折断的蛛丝。
岁晚青伸手接住那段丝线,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
“芙蓉姑娘,不必躲了,我已经看到你了。”
藏在木板隔层之中的小小身影好像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地从缝隙里探出两对细长的肢体,勾着倒挂在天花板上的蛛丝荡了两下,这才从楼顶落到地上,化作了一个容貌俏丽的小姑娘。
只是,她那与人一样的脸上,长着四对眼睛,又清又亮,杏目圆瞪,神色里捎带着三分惊诧,八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岁晚青来回打转:“你……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纵然她现下穿着的衣衫与初见时并不相似,岁晚青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这妖修便是初来乍到时往他怀里送出那枚荷包的姑娘,毕竟这四对清澈的眼眸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岁晚青看向她手里拿着的两本书,总觉得扉页的图案像是在哪儿见过。
他停下脚步,答道:“我知道住在这里的所有妖的名字。”
芙蓉轻手轻脚地走近至他面前,小声问道:“是……居士告诉你的么?”
岁晚青并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原来你在我进来之前便一路跟着了。”
说罢,他微微倾下头,对上最上面的两只眼睛,神色有些冷:“跟着我做什么?”
芙蓉清清嗓子,面颊通红地辩解道:“没没没没有!我每日的工作便是负责看守这里,有气息不熟悉的人进来,我自然得看着点了,方才我也不知道是你……”
“打扰姑娘的工作,是在下失礼。”岁晚青从衣袖中取出那枚染有兰香的荷包,递到芙蓉面前,“这是姑娘先前不小心落下的物件,在下一直妥善保存着,如今物归原主。”
芙蓉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终归又咽了回去,接过那枚荷包,淡淡道:“知道了。”
了结一桩心事,岁晚青便顺道问起她是否见过自己要找的人。
听完他的描述,芙蓉也给不出确切的答案,只道他须得接着往上走。
不过,在岁晚青离开这层之前,芙蓉还告诉他,这座经塔中藏有一个“答案”。
这座塔既然被傅长安建造在幻境之中,多半也是不止收藏经书这唯一一个作用,但其背后的深意岁晚青并未揣摩出结果,此刻听芙蓉这么一说,顿时来了兴致:“答案?”
“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来到此处的人总会念叨着要找到‘答案’什么的……”芙蓉无奈地耸耸肩,看向他道,“我原以为你也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呢。”
听到这个线索,岁晚青脑子空白了片刻,旋即明白过来,微笑着作了一揖:“芙蓉姑娘,多谢。”
上到两百层时,岁晚青已明显感受到体力的耗尽,只好停下稍作休憩。
他的目光扫过旁边的书架上一排排整齐放置的书册,取下几本记述灵气起源的典籍,信手翻阅。
岁晚青带着无数次重生的记忆行走于世间,已有上千万年。
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常识与秘辛,他几乎无所不知。倘若要问他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完全无法了解的东西,那么便要属“灵气”了。
他按照自己的心愿与想法创造这个世界的时候,其实并未涉及到“灵气”这种东西。
换言之,“灵气”不是由他创造的,而是这个世界自发产生的。
灵河的诞生是他始料未及的事,也正因如此,他从未拥有过能够使用灵气的天赋。
与他想象中一样,书中关于灵气起源的过程,与他曾经历过的类似,可一旦进入灵气运用的阶段,便出现了很多他无法理解的叙述。
他静静地翻阅书册,然而先前那种被人悄悄盯着的感觉却没有消散。
岁晚青皱了下眉,合上书环视四周,最终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捧着酒坛子半睡半醒地盯着他打量的老道士。
在他转身看过来的一瞬,那老道士迷迷瞪瞪的眼神霎时一亮,晃悠悠地站起来,围着岁晚青前脚跟不上后脚地绕了一圈,恍然大喊道:“你!是你!我认得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岁晚青摇头道:“前辈,您认错人了。”
老道士“啧”了一声,别过头摆手道:“错不了!就是你,两千四百八十一年前,我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娃娃的时候……曾见过一个外乡人给我们村那个放牛的王二狗救活过他家的牛,这个人就是……”
他话未说完,忽然打住,往后退了半步。
几乎同时,数十本书从书架上掉下来,砸在他方才站的位置上。
“哎呀,你这准头不行啊!瞧我的!”
书架上传来一前一后两道脆生生的笑音,紧接着又有几本书被丢下来,瞄准老道士的方向砸来,又被后者有惊无险地一一避开。
老道士见势不好,转身便溜到岁晚青身后,将他当作一个完美的人形盾牌。
只听得书架上传来一道轻哼,不再有书掉下来。
岁晚青朝书架上方望去,看到了两个与芙蓉有些相像的妖修,一个是生有三只眼睛、四对手臂的少年,另一个是个面貌与人一般无二的墨发小姑娘。
少年抱着双臂,冲他咧嘴一笑道:“公子,您别听这老头说疯话。”
“前些日子他还缠着巧婆婆喊娘亲,非说芙蓉姑娘长得像他失散多年的小师妹……今儿还追着那个新来的小仙君跑了八百层经塔,硬要骂他不是个东西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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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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