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塔五千七百八十一层。
林藏锦身处重重叠叠的书架之间，无声地一篇一篇翻阅而过。
没有，没有，仍旧没有。
前辈们口耳相传，史籍上更是清晰记载，千万年前发生的那场仙魔大战中，魔气横空出世，它们吞蚀万物、招摇肆虐，为了抵御魔气侵扰，仙门大能死伤惨重。
世间灵气由灵河孕育而来，可“魔气”又是从何而来？怎么会如此毫无征兆？
关于这场旷日持久，为世界带来巨变的仙魔大战，无论是多么古老、多么考究的史籍上，都只有寥寥数语用以概括，内容也唯独那么几个要素——时间、地点、陨落之人。
至于魔气具体是怎么诞生的，又为什么会突然在那个时期出现，而那些与魔修作战的大能究竟是如何伤亡惨重到此等地步的……
一概不知。
若是仅仅如此，还称不上古怪。
在三千层时，林藏锦曾寻到一本专门记载千万年前仙魔大战之后，世界与众生残破面貌的古籍。
书中描述了一副生灵涂炭，万物荒凉的景象。
当时的“天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窟窿，深不可测，凡是靠近它的人都会被吞噬其中，彻底消失。
看到这里，林藏锦本以为这多半也是魔气侵扰所致，但再细想一二，若是“魔气”当真有此等灭世之力，在千万年后的如今又怎会一丝复苏的苗头也没有，反而日渐式微，以至于魔主被封印后，魔修们大多匿迹于仙门围剿之下，或藏身于人迹罕至处。
而那对于仙魔大战后一千年间世间变化记录得细致入微的古籍中，却唯独没有解释“天缺”的来源。
那段历史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悄无声息地抹去了一般，分明缺少最为重要的一环，却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有何不妥，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接受了这模棱两可的往事。
可一件事如若切切实实地发生了，真的会不留一点痕迹么？
那么，假如这件事原本留下过痕迹，又是谁，用什么方式将它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掩去了？隐瞒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
能够窥探和控制记忆的法术，林藏锦似乎不久之前才见识过，便是在这幻境之中。
通过对隐藏在神魂深处的记忆进行加工和重现，有时甚至能影响修士的神志……除了幻术以外，林藏锦想不到其他方法，可以做到如此程度。
纵观仙京三界，在幻术上最具造诣的，要属妖修一族。
林藏锦合上书，神色不定地皱起眉头。
若他没有猜错，先前守井的发光和尚多半就是此处秘境的主人，而千万年前将“幻术”法门传入妖修居所醉仙引的人，正是那位后来遁入空门的“倾仙客”——傅长安。
这……是不是太巧了一些？
数不清的纷乱信息涌入林藏锦的脑海中，又分门别类地串成了一道道清晰的线索。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模糊的最终“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才又接着往下深思。
观井时最后那段冲击力十足的记忆还在他的面前不断闪过，他看到自己满手鲜血地跪坐在尸山之间，那里没有魔气，只有遍地死去的生灵。
头顶的黑洞像一轮无限逼近的黑日，一动不动地将他盯死在地。
他明明感受到心口的剧痛，却还仿佛在梦里那般，意识浑浊而迟钝。
他忘不了那种疲惫。
是屠尽目光所及的所有生灵后，找寻不到下一个目标时的，深深的迷茫。
于是他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不知跪了多久，直到听到有人喊着要杀了他，直到被万箭穿身。
他无法辩解，亦没有反抗。
倘若井中的记忆确实是属于他的，那么也该是无数次轮回之前所发生的事，倘若在不知道多少个轮回之前，他确实曾是那位流芳百世的剑祖“顾青山”……
那为什么，记忆的最后，他却亲手屠戮无辜生灵、毁坏灵河根基，带来了仙魔大战之后持续千年不休的苦难与灰暗？
黑日，或者说千万年前那一场“天缺”……究竟是如何诞生的？又是何时消失的？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有人曾经完美地将这段沉重的历史掩去了，因此无人记得仙魔大战之后，“顾青山”走火入魔、杀戮成性，最终死在自己守护了一辈子的凡人和宗门弟子手中。
有谁会想到，那个永远强大，永远战无不胜，永远守在众人身前的青山剑祖，会在仙魔大战之后，会突然间走火入魔？
在充斥着胜利喜悦的战场上，那个带领人们赢得胜利的人，却将剑刃指向了自己身后的伙伴，展开了单方面压倒性的屠杀。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
那是一场几近灭世的灾祸，比仙魔大战的影响程度深远上百倍。
尽管在恢复神志的那一刻，“顾青山”沉默地迎接了自己的死亡，但他的死也并不能逆转他所犯下的罪孽。
林藏锦的心情格外复杂。
那位只存在于传闻之中，被后世之人奉为“天才”“圣人”的青山剑祖，居然曾犯下滔天大祸，这个真相就已经足够荒谬了。
但有人不明原因地隐瞒了他的罪行，这才让他顺利成为了流芳百世的青山剑祖，而不是人人喊打的灭世魔头。
原来这位受人敬仰千万年的剑道宗师，也有如此不堪的往事。
林藏锦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是顾青山的转世”这个事实，只觉得自己年少时崇拜的大英雄，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彻底崩塌了。
还好，他已经过了那种需要一个信仰才能努力活下去的时期。
林藏锦一层一层地搜集关于千万年前这场仙魔大战的记载，聚精会神到无暇顾及时间的流逝，可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一部分。
他像一个不停地收集碎片，为了拼凑成一幅完成图案的孩童，好不容易找齐了所有的碎片，却发现唯独缺失了最后一块。
那是一些藏于暗处，鲜为人知的事物。
世界是明暗相生的，生长于阳光之下的人们，自然从来未曾接触过黑暗。
林藏锦一路往上走，一路寻觅，一直上到了经塔第九千层。
连接各个楼层的台阶中断在了这里，他没法再往上走了。
“到顶了？”
林藏锦疑惑地仰头，看了一眼雾气缭绕的塔顶，上方并不存在第九千零一层，看来这确实是最后一层。
可是他还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
他略有失落地垂下眼睫，回头望向一排排琳琅的书架，再次沿着台阶，往下走去。
经塔之中不见日月，林藏锦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里面待了足足百日。
不过，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人居然和他一样，在这座经塔里寻觅，醉心于经书古迹之中，遗忘了时间。
在他回到三千层时，又碰到了那个追着他又骂又打的疯道士。
只不过现下那人正倚着书架酣睡，既不打鼾，也不梦呓，睡得格外老实。
看上去顺眼多了。
由于前车之鉴，林藏锦本打算绕开他，直接去下面一层，然而当他走到台阶边上时，却忽然察觉到这一层里还有个人。
那气息他再熟悉不过。
是岁晚青。
他原来没有离开么？
奇怪的感觉又一次蔓延上心头，无端让他连呼吸声都压低了几分。
与岁晚青走散的时候，林藏锦最担心的不是岁晚青能不能活着走出去，而是担心自己能不能追上他的脚步。
冥冥之中他知道，即便没有自己，岁晚青也能轻松地离开这个幻境。
林藏锦不理解岁晚青为何一定要让自己用天意剑杀了他，但他的目标与自己差不多，无非是想早日寻回天意剑。
因此，在途径隐世居看到睡梦中的岁晚青时，林藏锦并不意外。
他没有叫醒他，亦未与他相认，只是在他身旁静静坐了一阵子，施了个驱寒的小法术，便不再惊扰那人。
他根本没想过岁晚青会来这里找他。
不，也许岁晚青并非是来找他，只是和他一样，也想要在这经塔之中找一个“答案”？
在观井台上回想起那些记忆之后，他反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岁晚青了。
和尚没有执意要他留下，但他想来这里查清一些事情……同时也是为了先静一静。
若他在井中看见的那些记忆真的是自己转世之前发生的事……
林藏锦不敢再想，但凡他动一动念头，心脏深处就又会传来莫名的刺痛。
而那刺痛带来的又不全然是痛苦，它伴随着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杂糅在一起，堵在他的胸口，有些郁闷，又有些熨帖。
他有很多话想问岁晚青，但是现在并不是个很好的时机。
林藏锦的脚步在台阶旁顿了顿。
但是最终，他并没有离开这一层，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如今的面貌，又悄无声息地走到面前的两排书架中央，穿过书页的缝隙，看向了与自己仅有一层书架之隔的岁晚青。
——真的是他。
林藏锦站在原地，神色有些发怔。
记忆里那个更加意气风发的岁晚青和面前这个即便面带笑意也掩不住眼底凉薄的人，渐渐地重合在了一起，令他一时难以移开目光。
是的，这并不是一个见他的好时机。
这一点林藏锦非常清楚。
可是……
他好想立刻挪开眼前这个碍事的书架，走到岁晚青的面前。
他现在就想见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2章 062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