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晚青本不欲在这幻境之中耽搁太久，便想着等到林藏锦之后便离开，然而他在经塔中待了没一会儿，反倒有些不想走了。
他一向喜欢看书，从前每到一个地方便会先四处搜罗书楼，进去就是一整天，可惜如今活得太久，知道的东西又太多，很少再有什么书能勾起他的兴趣。
但是这里的书……实在太怪了。
起初那些还算正常，直到岁晚青发现了一本许多年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古籍。
那本书乃是天机阁藏书楼的最高机密，除了天机阁的那几位元老人物，其他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这本古籍。
而岁晚青之所以见过这本书，也只是因为……这是郁鹤活着的时候写的。
不过他只写了一半就殒命了，书里记载了不少推演天机的法门，时人不以为意，认为所谓“天机”不过是故弄玄虚，只有他的后人将其一直保留，并且代代相传。
后来也不知这本书如何流传到了朝枕梦，又被什么人填补完整，甚至知道这本古籍存在的人也寥寥无几。
无论怎么说，它会出现在这里，都令岁晚青觉得十分意外。
傅长安哪怕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至于为了填充这座经塔，特地跑到天机阁，堂而皇之地盗走他们守了上万年的秘籍。
当岁晚青翻开那本古籍时，却忽然顿悟其中玄妙之处。
——那本书和他记忆里一样，只写了一半。
再往后翻便只有一片空白，没有后人续写的那部分。
这本书，是从他几乎已经忘记的陈旧回忆里，拆解拼凑出来的。
他接着往上走，愈发印证了这个猜测。
凡是他从前看过的书，翻开时其中内容便是完整的，还有一些他没什么印象，但也许曾经见过的典籍，翻开则是一片空白。
不过书文确是一种奇妙之物，纵然曾经读过，再度打开扉页时，却产生完全不同的心境与理解，掺杂着初次读到时的回忆，让他意外地想起不少将要遗忘之事。
更重要的是，这里仿佛真的没有时间的流逝，岁晚青走了很久，却完全感受不到困倦和饥饿。
看来，这里是一个很妙的地方，但也极其容易迷失。
他正要将书放回，背后倏地碰到了什么。
转身时，却空无一物。
岁晚青不由凝眉，但是下一刻便有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消了他的疑虑：“抱歉。”
他低头看去，才发觉有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旁边。
对方靠近他时，他一无所查，想来此人多半有高深的修为。
又观这少年的模样，不似人亦不似仙，倒是和此处的妖修有相似的气质。
思及此，岁晚青心念一转，目光落在了少年垂在身侧的手腕上。
……
林藏锦其实没想好应该说些什么，但当岁晚青转过身向他看来时，那两个字便自然地脱口而出了。
一种无可名状的愧疚，堆积在他心口，好像已经等了好多好多年。
从方才开始，躲在他袖子里的小蛇便忽然不再安静，不停地往外探出脑袋，还时不时用冰凉的信子触碰他，似乎很兴奋，可惜没能嚣张太久，便被林藏锦毫不留情地塞回了原位。
“无妨，”岁晚青思索片刻道，“小仙君也是负责看守经塔的么？”
林藏锦随即否认：“不是。”
“那便是观井之后，留在此处参悟之人了。”岁晚青恍然道。
这样说确是没什么问题，但林藏锦的心中却生出几分莫名的失望，低声地“嗯”了一下。
他必须承认，在见岁晚青之前，曾期待过得到一句熟悉的称呼，可看到岁晚青此刻略有疏离的态度，和神色里掩藏的戒备，显然并没有将自己认出来。
岁晚青再次打量了他一下，问道：“听说经塔可解道心所困，莫非小仙君也是为此而来？”
林藏锦点了点头：“是，只不过我寻遍了九千层，也未曾找到想要的结果。”
“九千层？你是说……往上走最多只能上到第九千层？”这个回答让岁晚青有些意外。
观他神色有变，林藏锦道：“有什么问题？”
岁晚青垂眸，若有所思道：“来之前，幻境的主人告诉我，这里一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层，如此看来，余下的九百九十九层，应当被藏在了其他地方，也许在这最后九百九十九层里，你可以找到你想找的。”
说到这里，他心中已有答案，便接着道：“往上走寻不到的话，那么——”
“抓到你了！”
老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他未竟的话音，岁晚青正要抬头，却被人不轻不重地往外一推。
还不待他稳住身形，一道强盛的灵流霎时从方才他与那少年所在的位置荡开。
而那少年此时正拦在自己面前，指尖灵气凝成了一柄剑的形状，剑刃直指对面之人的咽喉。
老道这才止住步子，面上却无惧色，看向林藏锦的眼神中竟还有几分颓唐与无奈。
他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把剑放下，有话好说。”
林藏锦并未散去灵力，反问道：“你为何追着我不放？”
老道叹了口气：“谁叫你一直跑呢，我只是想和你结交一下嘛。”
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东西。”
林藏锦默然。
“东西”是个什么称呼？
灵剑又往前逼近了几分，老道仍是没有动作，喉间很快见了血。
老道这才皱起眉头，神色中显出些忌惮，而后目露希冀地看向了站在林藏锦身后的岁晚青，挤眉弄眼地和他使了个眼神，想让他出言相劝。
然而后者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微微挑了下眉，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他不死心地盯着岁晚青，喊道：“不是说好了，我帮你找人，你帮我抓住这小鬼么，你怎么翻脸不认人？”
岁晚青面色如常，缓声道：“那是你说的，在下可未曾答应过。”
他的确没有答应过，只是默认了，这么回答也无可厚非。
对岁晚青的态度，老道倒也不恼，实际上，他早看出此人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好相与，眼下的情况也并非全无意料，因此即便岁晚青不帮忙，他也自有办法。
“我本无恶意，这位小仙友又何必兵刃相向，”见那位撬不动，老道清清嗓子，又将目光放在了林藏锦的身上，话锋一转道，“这经塔余下的九百九十九层，你想知道在哪儿吗？”
执剑之人闻言动作一顿，那柄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刃果真松动几分，老道旋即背身闪开，指了指不远处向下的台阶，道：“回到第一层，穿过密道之后往下走，便是那余下的九百九十九层，不过我要提醒你，存放在那儿的，可都是**，碰过之后会发生什么，不好说……”
林藏锦收起剑，他本就没有动杀心，方才只是想着将此人吓退便好，此刻见那老道并无敌意，不由放松了几分警惕，追问道：“密道？”
老道捻了捻下巴上纠缠在一起的胡须，嘿嘿一笑道：“小鬼，我可以带你去找密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林藏锦睨了眼他不怀好意的神色，却许久没有反应。
不多时，他忽地一拂袖，将释放已久的神识拢回，回绝道：“不用了。”
早在踏入这座经塔时，他便将神识放出，用来摸清这整座塔的境况，先前还只是一味向上搜查，直到上到九千层时，才重新开始向下探寻。
方才，他放出的神识正好找到了老道口中“密道”所在。
想来还得多亏了幻境给他的这副躯体，让他对灵力的使用更加娴熟，以至于能够完全将神识释放，而不惊动一草一木，同时也能够分神做些其他的事。
既然找对了方向，林藏锦本能地想要御风而行，却又想起了什么，兀地停下捏诀的手。
他转头看向手里还拿着那本天机阁最高机密的岁晚青，淡淡地问道：“你要找的，是什么？”
岁晚青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手里的书，默默地将其放回书架上。
书海浩瀚，他看得太入迷，差点忘了自己原本是来做什么的，略有惭愧地轻咳一声，真心实意地解释道：“我来找一个人，小仙君既然已经上过九千层，不知可曾碰到过其他什么人？”
他开口时，林藏锦袖子里那只小蛇又开始不依不饶地闹腾起来，可惜这次不知触到了谁的霉头，被不留情地掐住了七寸，粗暴地摁在掌心里，动弹不得。
林藏锦不动声色地制住那小家伙，直直地盯着岁晚青看，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不曾。”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老道瞅准机会，凑过来拉了拉林藏锦的衣袖，欣喜地提议道：“既然你们要找的不在这九千层，必然是在地下的九百九十九层了！正好我也有点儿想去那看看了，不如咱们……”
就在他碰到林藏锦衣袖的一刹那，似乎有一阵凉意飞掠而过，只是很快便又销声匿迹。
老道有些疑惑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着莫非他的幻觉又复发了不成？
将这一幕收入眼帘后，岁晚青莞尔道：“那便劳烦二位带上在下一同前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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