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藏锦低头盯着手心里的那枚刻有“姬无名”三个字,正隐隐发亮的玉牌。
“你真的不回去了?”东方云霁顿了顿,意有所指地挑眉道,“你还未见过塔底有什么好东西呢,怎么舍得不去一睹究竟?”
林藏锦一言不发地研究着玉牌上的禁制,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已寻到答案。”
“什么?”
东方云霁眼瞳微微睁大,心中不解,他分明看到这小子既没有问人,也没有从书海之中查到一丝线索,如何就突如其来地得知了千万年前“天缺”的真相?
毕竟连他都是推算了三百多年,才勉强算出一点关于那件事的起因。
林藏锦将玉牌收起来,抬眸扫了他一眼:“我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不是“真相”,而是“他的答案”。
他依然不知道所谓的真相是什么。
但是,他有了自己的答案。
在经塔之中时,岁晚青告诉他,真相有时也没有那么重要。
在经塔之下的九百九十九层,他听到了成千上万的争论声,它们各执己见,有人说黑是黑,有人说黑是白,既往之事,即便传承至今,又如何能保证自己所听到的、看到的一定是事实呢?再退一步,倘若他真的寻到了真相,又如何?
他无法回到千万年前。
什么都不会改变。
而他之所以那般执着于要求得一个“答案”,只是因为不甘心罢了。
因为他不相信顾青山会因为走火入魔做出屠戮生灵之事。
抑或是,他不相信,前世的自己会做出那样的事。
每当思及此,林藏锦都会觉得神奇,哪怕他确实是岁晚青那位故友的转世,魂魄去过往生台,又历经灵河濯洗,也应当如旁人那般,将前尘往事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并非再是原本的那个人了才对。
可是当他回想起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时,原本灰蒙蒙的灵台重归清净,前尘之事仿佛刻在神魂上似的,亲切恍如昨日。
尽管他对古籍之中记载的那位震古烁今的“青山剑祖”很是陌生,但是对于记忆中的那个“自己”,一言一行、所思所想却非常熟悉,好像本该如此。
恰似大梦初醒后,逐渐拼凑起残破的意识。
不过真正让他决定离开的契机是,他想起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比千万年前的走火入魔更重要,亦比毁天灭地的“天缺”更重要,是他曾经与人约定过,绝对不会忘记、一定会做到的一件事。
听到林藏锦的回答,东方云霁别开目光,起身朝幻境尽头遥遥望去,他忽而发觉自己的心境竟然从未如此通透过。
是啊,天大地大,他独自困于旧恨里,往前走畏惧世人唾弃,往后退惊忧噩梦缠身,问道千年难逃心魔劫数,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可他早已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何须再画地为牢。
微风拂面,数不清的思绪涌上心头,又霎然消弭,他低低地道了声“多谢”。
“谢我什么?”林藏锦道。
东方云霁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脸上两团炸了毛的八字胡被风抚平时,他迎风笑起来的模样看上去倒多添上了几分神闲气定的高人派头。
槐根梦觉,雾散云收。
“兴许答案从来不在这座经塔之中。”东方云霁再次看向那座高耸入云的万层高塔,这五百年间迷失于幻境之中,频繁进出经塔的他,视线第一次穿过经塔,看向了被那座塔所遮住的,通向幻境出口的苍翠小道。
经塔之中,有的只是他们生平所见过的古籍经书,倘若进入幻境之人,如此轻易便能从那些纷杂的字里行间找到自己所求之问的解答,经塔底下的那些人又何至于被这座塔所吞噬,仅留下一抹执念尚存于其底。
其实傅长安搭建这座记忆中的经塔,或许本来只是为了提醒那些留在此境修行之人——问天问地,不若问心。
东方云霁想,这座塔与其叫“经塔”,倒不如叫“心塔”。
林藏锦仍是安静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像是身体在土地里扎了根。
他不说话,东方云霁也没有吵他。
岂知林藏锦这么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东方云霁实在待不住,正打算下山去找傅长安,身旁那少年终于开口,道:“书上说,若执念深重,以心血浇灌坟茔三日三夜,以至枯草复苏、残雪回春,可登渡魂桥,同已亡之人相见,这是真的吗?”
东方云霁有点拿不准他这话的意思,只得坦诚道:“寻常人血流三日,自然不医而死,至于能否见到生前挂念之人,全凭缘分,哪有什么定数——坊间杂谈里多半会故弄玄虚,杜撰这些无甚来头的说法。”
他说完,见林藏锦半天没有回声,脸上露出一副稀奇的神色:“我还以为你看上去不像是那种爱读闲书之人……你不会信了吧?”
林藏锦诡异地沉默了一下,不再同他搭话,纵身跃下山丘。
留下在原地沉思的东方云霁。
山风将他额间杂乱的发丝吹起,那只原本黑漆漆的右眼蓦地褪去颜色,露出了玉白色的瞳仁,目光注视着那道离去的身影。
林藏锦回到观井台时,地上躺着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三个。
多了的那个正是岁晚青。
而“罪魁祸首”傅长安,居然还悠闲地坐在井边打坐。
他走过去将岁晚青扶起来,探查了一下那人的心脉,发觉并没有什么异常,约莫只是暂时晕过去罢了。
正在一旁打坐的傅长安睁开眼,缓缓道:“他虽答应观井,但因身负的恶业太多,超出了神魂所能承载的范围,尚未看完便失去意识,不过并无大碍,此境灵气充裕,修养几日自可恢复如初。”
“听说,你们要去醉仙引寻回天意。”他起身看向林藏锦,问道。
林藏锦道:“是又如何?”
傅长安看了他好一会儿,唇角的笑意有些无奈,又问道:“你还是答应了他,会用天意剑将他封印,对么?”
这回,林藏锦的神色才发生变化,皱眉回了他一个略带寒意的目光。
傅长安接着道:“你知道‘封印’他意味着什么吗?”
林藏锦微微一怔。
“弑神。”
傅长安一字一顿地补上了后半句,“……你会杀了他。”
杀了他?
林藏锦有些疑惑。
自始至终,岁晚青同他说的,都只是“封印”二字,甚至曾与他说过,除天道之外,无人能够杀了他。
可“天道”又是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想起在恶业井中看到的……多年以前岁晚青将天意剑交付到他手里的情形。
但现下,他的手里空空如也。
他想寻回天意剑,却不是为了杀死岁晚青。
林藏锦努力找回自己的理智,垂眸道:“可这是他的心愿。”
他承诺过,会替岁晚青实现心愿。
“心愿?”傅长安睨了眼昏迷中的岁晚青,哂笑道,“若他真心求死,是不会答应来这里观井的。”
湖心亭与岁晚青饮茶时,傅长安问他为何要寻天意剑,岁晚青给出的答案也只提了想让他知道的那一部分,关于“封印”一事却只字不说。
这人千万年前便总喜欢骗人,那时的傅长安最痛恨的便是岁晚青这副虚伪而刚愎自用的模样,好在如今他亦有所长进,再没有从前那般好糊弄了,在亭中时,他便知岁晚青定然没有完全说实话。
林藏锦否认道:“他没有骗我的理由。”
似是料到他会这么说,傅长安冲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即便他没有骗你,你又怎知,他不会骗自己呢?”
此言一出,林藏锦抓着岁晚青手腕的那只手微不可查地收紧了些,又小心翼翼地克制住力道,靠近时他能清晰感受到那人身上的余温,还有皮肤之下鼓动的脉搏。
一切迹象都表明,这是个活生生的人。
可是林藏锦却心情沉重。
“信与不信在你,只是若真的到了那么一天,若他真的对这个世界再无留恋……”傅长安停顿了一下,收起笑容,郑重其事道,“我希望你能拉他一把。”
林藏锦压下脑海中重叠交错的记忆,目光长久停留在那人身上,直到古树的枯叶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肩头,他才回过神来,缓声答道:“……我知道了。”
……
之后几日,傅长安将岁晚青暂时安置在自己临时搭建的木屋里。
第三日清晨,幻境上空再次出现了雷云,只是相较于上一回洞玄境巅峰的雷劫,这一场雷劫的阵仗明显收敛了几分。
傅长安闲着无事,便打算去木屋瞧一瞧岁晚青,不料行至半路,险些被一道不长眼的雷劫误伤。
他心中诧异:这才过了三日,怎地又有人渡劫?
于是,他循着雷云的方向,找到了正在渡劫之人的位置。
那地方在离观井台不远处的丛林里,本是妖兽栖息的地方,此刻却被雷劫劈得光秃秃,这些妖兽生了灵智,敏锐得很,估计已经去其他地方躲避雷云了。
这渡劫之人恐怕是随处找了个地方便开始突破,还真是不挑。
傅长安寻了个观景的好地方,托着腮欣赏起了苍穹上的滚滚雷云。
形状还挺好看的。
一炷香时间后,劫雷停下。
傅长安靠在树干上候了一会儿,只见东方云霁从林子里走出来,毫不客气地瞥了他一眼:“你瞅啥,没见过人渡劫啊?”
傅长安道:“花了五百年从乘天境渡劫突破至入凡境的,头一回见。”
东方云霁用灵力将被劫雷劈得愈发破烂的道袍囫囵个地修补了一番,他自重修道心起,只花了三日便突破至入凡境,心情大好,不欲与其计较:“你如今见着了。”
站在他面前的僧人双手合十,笑目相对,一如初见之时。
傅长安问他:“要不要观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