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八方的灵流汇入经塔内,岁晚青在屏障外静静地盯着祭出另一把剑的白发魔修。
此人既然能抵达此处,定然不会蠢到在渡劫的紧要关头,还有心思于这危机四伏的幻境中与其他人贸然开战。
更不必说,趁其不备向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下黑手,这实在反常。
除非,他另有所图。
东方云霁方才嘲笑那魔修时有多得意,此刻便有多狼狈,在两道可怖的剑气交汇时,他本就破烂的道袍几乎要被撕成碎布,好在他御风诀使得娴熟,立即闪身来到岁晚青所在之处,借着那道屏障保住了性命。
白发魔修虽手持双剑,却仍在林藏锦压倒性的攻势下左支右绌,他多半也没料到这个头还不到他肩膀的少年会有如此实力,原本嚣张的招式逐渐转攻为守。
可林藏锦递出的下一剑,却轻而易举地击穿了他所有防守,纯粹的灵力吹过他的面颊,扑面而来一阵冷冽之气。
原本能洞穿他胸膛的剑锋停在了他身前,白发魔修困惑地抬起头,只见那少年身形停在半空,冷漠地注视着他道:“此境规则其一,不可妄动杀念。”
白发魔修嘴角一抽:“谁管你……”
他正要催动手中长剑,却被一道远高于自己境界的威压死死制在原地。
林藏锦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其二,不可出言不逊;其三,不可出手伤人。”
白发魔修强忍住想要跪下的冲动,顶着这道威压瞪向林藏锦,说不出话。
他竟全然看不出此人修为!
那魔修虽已败下阵来,嘴上却依然不甘示弱:“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话虽如此,身前那柄指着他的灵剑却未曾松动分毫,林藏锦持剑的手臂紧绷,盯着那魔修的目光里压抑着汹涌的杀意。
原来他早已动了杀念。
——那话是对他自己说的。
“小锦。”
身后忽然有人唤了他一声。
手持灵剑的少年眼珠微动,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周身灵气再次暴涨。
“……立刻杀了他。”岁晚青沉声道。
同一时刻,灵剑刺穿了白发魔修的心脏,鲜血将窗棂染红,一道惊雷从阴云密布的天穹劈下,却没有落在眼前的白发魔修身上。
“果然……”岁晚青面色苍白地看着那魔修在灵剑下散成了一缕青烟。
躲在他身后的东方云霁此刻也反应过来,走上前拾起掉落在地的那本魔道残卷,恍然道:“祭魂换命的分身之术……看来先前被废去修为的,也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分身罢了。”
想到那魔修临死前没有一丝挣扎的模样,还有那副势在必得的神色,岁晚青不由皱眉道:“他在拖延时间……东方前辈,这底下除了镇守的大妖,还有什么?”
“这我怎么知……”
东方云霁的瞳孔慢慢放大,倏地想起了那件重要的事:“等等……是仙器!招魂灵幡!”
他掐指算起什么,一边算一边愁眉苦脸,转身欲走:“不行,我得去找那和尚。”
但下一刻,他们脚下的木板发出一阵剧烈的晃动,林藏锦带着二人冲出经塔。
将两个没有修为的人送到安全区域后,林藏锦留下一句“我去拦他”,旋即御风朝雷劫所在的方向而去。
天色将亮,雷云渐消。
剑光澄澈,穿空破风而过,肃清四方,塔身霎时一分为二,木石崩塌,碎屑飞溅。
然而,那座塔却并未毁于一旦,相反在坍塌的一瞬,有数不清的蛛丝缠绕在断口处,飞快地将其复原如初。
不多时,林藏锦手里拎着那魔修的真身,神色如常地出现在二人面前,抬头看向岁晚青:“先生,这个也要杀吗?”
少年的身量不知何时长高了些,面颊上沾染的血迹一路延伸到手腕,与那双通透清澈的眸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情此景,好似与多年前的某一段画面重合,让岁晚青恍惚有种时空紊乱的错觉。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动作轻柔地替林藏锦拭去了脸上的血迹,回答他疑问的语气却依旧冷静:“不必——先取走他手里的玉牌。”
白发魔修重伤昏迷,却仍紧紧抓着手里的那枚玉牌,方才林藏锦前去捕他时,那魔修正用这枚玉牌和什么人联络。
捎上些灵力往他关节处一震,那魔修这才脱力,玉牌从他掌心滑落,林藏锦接住那令牌,发觉上面除了有浓重的魔气之外,还附着好几层禁制,轻易无法催动。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玉牌上雕琢的图纹,隐约觉得有些熟悉:“这是什么?”
“天不夜的通行令,”岁晚青眯了眯眼道,“他八成是效忠于那位城主的。”
东方云霁闻言也是一愣:“魔城天不夜?他们上回前来仙京作乱被打得溃不成军,这才过了五百年,又准备来讨打了么?”
千万年来,仙京与凡间偶尔会受魔修所扰,但大多时候掀不起什么风浪。魔修们由于修行方式与仙家不同,且往往生性残暴,无视礼数纲常,为正道所不齿。
自从魔主被封印后,魔修们更像是一盘散沙,哪怕上一刻还互相称兄道弟,下一秒也可能会因利益不同而自相残杀。
而天不夜的出现却打破了魔修们各自为政的状态,这座城池座落在仙魔大战时魔主被封印的地方,也即三界极寒之地——雪照山。传闻那位城主乃魔主遗落在世的后人,因一举击败魔修之中修为最高的三位大能而扬名,自立门户、招揽人才,其麾下势力逐渐发展成如今屹立一方的魔城天不夜。
不过,他们回回向仙京下战书,却回回都战败而退,仙家弟子亦不欲受极寒之地的魔气干扰道心,于是只能在城门外望而却步。
这么你来我往上万年,双方皆相安无事。
重伤未愈的白发魔修此时神志转醒,啐了一口血沫,睨着面前的三人,桀桀笑道:“传送法阵早已生效,仙器不在老夫身上……你们现下就算杀了老夫也没有用。”
他没力气挣扎,干脆闭上眼等死。
林藏锦并未理会此人,目光落在岁晚青为他拭去血污的手上,神色微动。
“不必杀他,”岁晚青垂眸淡淡道,“让傅长安来决定如何处置。”
三人来到观井台找傅长安时,他正在观井台边替玄己疗伤。
那少年的气息似乎极为受凝光剑的喜爱,身上的血都要被那柄断剑给吸干了,愣是靠着强烈的求生意志才能活着走到这,要想完全治好他还得花费不少工夫,比他当初给经脉尽毁的东方云霁疗伤时好不到哪去。
实在叫人头疼。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感叹,脚旁突然又多了一具新鲜的伤员。
岁晚青言简意赅道:“仙器已经被他传送至天不夜,此人如何处理,由你定夺。”
傅长安:“……”
他看了眼那半死不活的白发魔修,大概能想到发生了什么,神色略显疲惫。
这么多年了,这仙器他分明藏得好好的,谁也没有告诉过,究竟是如何走漏的风声?还偏偏落到了魔修手里!
一边是被魔修夺走的仙器,另一边是两个人事不省的伤员,其中一个还是窃取仙器的小贼,傅长安一时不知到底哪件事更棘手。
叹了口气,他道:“你知道,我这幻境是不会主动杀生的。”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行为模式早已被规划好的残像而已,操纵此境灵气替人疗伤已是他为数不多能做到的事情了。
“既然幻境决定让他在此修行,旁人又何必平白取他性命,徒增业障。”岁晚青面上并无意外之色,但看到躺在地上的玄己时,眸光稍亮,视线停留了几刻。
傅长安早已不是头一回认识他,面含笑意地说道:“你留他一命,是因为还有用吧。”
岁晚青垂眸看了一眼林藏锦手中拿着的那枚玉牌,没有否认他的话。
天不夜的玉牌皆刻有禁制,唯持有之人可以使用,正是为了防止玉牌落入他人手中。
不过,那些禁制对岁晚青而言反倒不算什么,解开的方法有很多,只是若玉牌的持有之人身死,那么这枚玉牌也会即刻失效。
所以,这个人最好活着。
他正欲离去时,傅长安却叫住了他。
“要不要观井?”
……
山丘上凉风习习,幻境的天依然是黄昏的模样,远处的桥墩与流水渡上了一层金光,夕阳没入远山,余晖散成万家灯火。
东方云霁走上山头,与林藏锦并肩而坐,幻境里亡灵们安居乐业的景象尽入眼帘。
“小鬼,你真的不回经塔找你要的那个答案了吗?”东方云霁顺手从身旁揪了根杂草叼在嘴里,含糊地问道。
林藏锦缄默片刻,道:“不回了。”
见他心意已决,东方云霁不大满意地啧声道:“我为了找到答案,在此地足足寻了五百年,你这小娃可真没有毅力!”
“因此你受困心魔又五百年。”林藏锦转过头,清透的眼瞳中映出了东方云霁那张苍老衰败的脸,“你并非出不去,只是不敢罢了。”
“我……”东方云霁当即便要跳起来反驳他,嘴里的草叶子都掉了下来,可半晌也没说出什么话来,气得面颊涨红,冲他干瞪眼。
五百年来无人知他。
还真叫这小鬼给道破了心思!
“你说天地无道,可是道自在人心,我心中的道即是天地之道。”林藏锦道。
东方云霁再次坐下来,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思索着,目光看向远方。
飒飒东风吹拂而来,撩动了远方摇曳的灯火,暖意霎时倾注至丹田,如水润物。
少顷,只听那少年又道:“你说尘世皆幻,但我身处其中,故知其有。”
“道心所在,一念之差,你信它是真,它便是真,你疑它有假,它便是假——既以尘世心入道,你为何不入尘世以求索,反自困于这方寸之大的幻境之中?”
东方云霁怔然地看向林藏锦的眼眸,分明在其中见到了那个颓唐的自己。
他忽而忆起,多年以前初入仙途,与同门苦于每日修习,想着哪一日才能道有所成,好下山去闯荡世间、大展身手。
可修行之路维艰维辛,山长水阔,无涯无际,好似如何也走不到头。
那时年幼的他却踌躇满志,不以为然地向交好的同门吹嘘道:“何不去天涯一观,到那时,天地亦如掌中!”
然而天涯路远,初心蒙尘。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重拾少时那份心比天高的少年意气。
摸了摸胸口那颗有力跳动的心脏,东方云霁只觉身在虚空游曳五百年,竟倏忽落了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