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影,裹在一袭华贵得近乎刺目的孔雀蓝宫装长裙里,在数名宫娥的簇拥下,缓缓自宫门内的阴影中步出。宫裙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鸾鸟穿云纹样,在宫灯摇曳的光线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长长的裙裾拖曳在清扫过却依旧落了一层薄雪的地面上,如同孔雀迤逦的尾羽。
来人正是江幼凌。
她并未梳繁复宫髻,只松松挽着慵云髻,斜插一支点翠凤凰步摇,凤口衔下的细长珠串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在她光洁如玉的额前投下摇曳的碎影。她的脸是极美的,眉眼如工笔精心勾勒,鼻梁挺秀,唇色是天然的、不点而朱的嫣红。只是这份美,毫无温度。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平静无波地望过来,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涟漪,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万物的漠然。
风雪似乎都识趣地在她身前减弱了几分。她停在宫门门槛之内,并未踏出。目光淡淡地扫过地上碎裂的金册玉轴,扫过内侍监惨白的脸,最终,落在了宋芷月身上。那目光,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件价值连城却又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瓷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兴味。
“宋将军,”江幼凌开口了,声音清泠泠的,如同冰珠落玉盘,悦耳动听,却字字淬着寒意,“陛下的旨意,是金口玉言,是泼天的恩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受不起’三个字……可是大不敬之罪。”
她微微偏了偏头,步摇上的珠串折射出细碎冷光。“将军一身铁骨,自然是不怕的。” 她的目光在宋芷月染血的铠甲和苍白却倔强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毫无笑意,反而更添几分讥诮。“只是,将军身后那些跟着您出生入死的袍泽……他们的家眷亲族,怕是承受不起这份‘受不起’的代价吧?”
宋芷月身体猛地一僵!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眸里,瞳孔骤然收缩!江幼凌的话,像一把淬了剧毒又精准无比的匕首,瞬间刺穿了她愤怒的铠甲,直抵她心底最深处、最无法割舍的软肋!
三军将士!那些在战场上将性命交付于她的兄弟!那些在北境苦寒之地,眼巴巴盼着儿郎归家的白发爹娘、倚门望夫的妻子、嗷嗷待哺的稚子!他们的性命、前程、身家……此刻,都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利刃,成了勒紧她脖颈的绞索!
江幼凌清晰地捕捉到了宋芷月眼中那瞬间的动摇和剧痛。她似乎很满意这效果,纤长白皙的手指优雅地拢了拢身上那件价值千金的银狐裘披风,动作带着一种慵懒的、猫戏老鼠般的从容。
“陛下的意思,本宫已传达。”她不再看宋芷月,目光转向那面如土色的内侍监,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起伏的漠然,“张公公,宣旨完毕,还不伺候未来的‘贵妃娘娘’……入宫待嫁?”
“是…是!谨遵贵妃娘娘懿旨!”内侍监如梦初醒,慌忙躬身应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江幼凌最后瞥了一眼僵立在风雪中、如同被冰封住的宋芷月,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幽光,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她不再停留,转身,孔雀蓝的华美宫裙在雪地上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环佩叮咚之声渐行渐远,重新没入宫门后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里。
留下宋芷月独自一人,如同被钉死在风雪肆虐的玄武门前。那双曾令北狄铁骑闻风丧胆的手,此刻在铁甲之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的温热液体瞬间被寒风吹得冰凉刺骨。她牙关紧咬,尝到了自己口中浓郁的血腥味,那是愤怒和不甘被强行咽下的滋味。
身后,是石头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御林军士兵粗重的呼吸。身前,是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宫门,通往一个比北境战场更凶险、更令人窒息的囚笼。
风雪更急了。
三天后,所谓的“吉日”。
没有鼓乐喧天,没有宾客盈门,没有十里红妆。象征性的几匹系着红绸的瘦马驮着几口寒酸的箱笼,被几个无精打采的太监牵着,从将军府侧门悄无声息地抬了出来。将军府那两扇沉重的大门,在宋芷月被几个面无表情、膀大腰圆的太监“请”出来后,便在她身后沉重地、带着一种遗弃般的冷漠,轰然关闭,隔绝了府内所有压抑的悲泣与绝望的目光。
将军府通往皇宫的路,被刻意“清”过。宽阔的御道上空空荡荡,只有冰冷的寒风卷着枯叶和尘土,在光秃秃的街巷间打着旋儿呼啸而过。两侧高耸的坊墙后面,无数双眼睛躲在窗棂缝隙和门板后面,带着好奇、恐惧、同情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窥视着这支怪异而沉默的“迎亲”队伍。
队伍最前方,宋芷月没有坐花轿。皇帝“恩准”她骑马入宫。
她依旧穿着那身玄铁重甲。只是原本沾满血污和尘土的甲片被宫人用冰冷的井水粗暴地擦洗过,露出了底下黯淡的金属本色,上面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和无法洗净的、渗入金属纹理的暗红血渍。沉重的甲叶在行进间相互碰撞,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哐当”声,在寂静的御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她端坐在一匹同样瘦骨嶙峋、毛色黯淡的老马背上。那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诡异气氛的沉重,不安地打着响鼻,脚步虚浮。她的脸被风帽的阴影遮住大半,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和线条紧绷的下颌。没有盖头,没有凤冠霞帔。那身象征着无上杀伐与荣耀的冰冷铠甲,此刻成了她唯一、也是最后一道倔强的屏障,与这强加于身的“贵妃”身份,形成一种荒诞而惨烈的对抗。
队伍行至宫门前,沉重的宫门再次为她打开。这一次,门内不再是空旷的宫道,而是黑压压两排肃立的御林军。他们身着锃亮的明光铠,手持长戟,如同一尊尊冰冷的铁塑,从宫门一直排到内廷深处。戟尖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烁着森寒的光芒,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充满肃杀之气的甬道。
“贵妃娘娘,请下马。”一个太监尖着嗓子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宫墙间回荡。
宋芷月勒住缰绳,老马停下脚步。她抬起头,目光穿透风帽的阴影,扫过眼前这片由冰冷兵刃构成的“迎宾”之路。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她没有下马,只是双腿轻轻一夹马腹。
老马似乎被那冰冷的杀意所激,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竟颤抖着迈开步子,载着她,径直朝着那戟刃林立的甬道走去!
“大胆!”有御林军军官厉声呵斥。
宋芷月置若罔闻。马蹄铁敲击在宫道的青石板上,发出“哒、哒、哒”清晰而孤绝的回响。她挺直脊背,迎向那几乎要戳到脸上的锋利戟尖。御林军士兵们握戟的手绷得更紧,指节发白,眼神惊疑不定,却无人敢真将戟尖刺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匹驮着玄甲身影的老马,以一种近乎挑衅的缓慢速度,从他们刻意逼出的狭窄缝隙中,一步一步地穿行而过。冰冷的戟刃几乎贴着她的甲叶刮过,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她用自己的方式,沉默地碾过了这第一道下马威。
所谓的“洞房”,设在皇宫西北角一处极其僻静的宫殿——揽月阁。位置偏僻得几乎靠近冷宫,殿宇本身也透着一股年久失修的清冷。殿内倒是按照贵妃的规制布置了,红烛高烧,锦帐低垂,金漆的喜字贴在窗棂上,桌上摆着精致的果品和酒壶。然而这满室刺目的红,非但没有一丝喜庆的暖意,反而在殿内无处不在的寒气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冰冷,甚至带着一种不祥的猩红。
殿内没有侍立宫人,空旷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宋芷月被“请”入殿中后,那扇沉重的殿门便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落锁,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她站在殿中央,环视着这片华丽的囚笼。目光扫过桌上那对用金丝缠绕的合卺杯,杯身反射着烛光,像两只冰冷的眼睛。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殿门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是锁链被解开的金属碰撞声。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随即殿门又被迅速关上、落锁。
江幼凌来了。
她换下了白日里那身刺目的孔雀蓝宫装,此刻只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宽大的衣袖和裙摆用银线绣着疏落的折枝梅花。长发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脸上未施粉黛,褪去了白日里那份刻意端着的雍容华贵,却更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冰雕玉琢般的冷冽美感。她手里端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玉酒壶和两只小巧的玉杯。
她步履轻盈,如同暗夜中悄然滑行的猫,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一直走到桌案前,才停下脚步。她的目光落在宋芷月身上,从头到脚,仔细地、毫不避讳地打量着,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那目光最终定格在宋芷月依旧穿着的、与这满室喜红格格不入的冰冷玄甲上。
“宋将军,”江幼凌终于开口,声音比白日里更清冷几分,在这空旷的殿内带着轻微的回响,“这身铁壳子,可以卸了。” 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命令还是建议。
宋芷月一动不动,如同未闻。风帽的阴影下,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在江幼凌手中的托盘上,尤其是那个白玉酒壶。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带着甜腻腥气的味道,混杂在殿内浓郁的熏香中,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腔。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的直觉,让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毒啊……你怎么这么刻薄啊江幼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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