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05

何千舟一家三口临行之前去了一趟位于半山腰的白鹿寺,父母平时见寺必拜,何千舟并不信神但却很喜欢随他们前往香客相对稀少的寺庙。父亲十几年如一日地求福禄,母亲求日子平安顺遂,何千舟什么都不求,她从不认为人们会因为跪拜在神像前祈求而得到更多。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请您保佑我事业通达,福禄双全,财运亨通……”父亲闭着眼跪在蒲团上一遍又一遍地向菩萨神像叨念,即便跪拜动作崩开他腰间的皮带也丝毫不为所动,他相信自己一个穷小子能有今时今日都是向菩萨苦求来的,年少时他日日来白鹿寺祈求摆脱何家世代贫穷的魔咒,后来他便奇迹般地在青城遇到了富家女白凌羽。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请您保佑我们一家三口身体康健,平安喜乐,幸福万年…保佑白家昌盛兴旺,永享荣华……”母亲随后双手举香跪在父亲身旁的蒲团上向菩萨祈愿,她深信白家世世代代的富贵定是源自先祖的福泽,她这个白家长女要做的便是不遗余力地维系家族的繁盛。

何千舟上前几步从藤编蒲团上扶起母亲白凌羽,父亲若无其事地向上提了提西裤将皮带重新扣紧,阿行在这时低着头步子轻灵地迈进佛殿。那人仰着一张十二三岁孩童青涩的脸虔诚地跪在高大的神像对面,双手飞快地对神像做出几个手势,那架势不似在祈求,倒像是在问候。

“那个小唢呐匠在求什么?”母亲站在门旁目送阿行走出佛殿。

“菩萨辛苦了。”何千舟回答。

“什么?”白凌羽扬起眉头。

“阿行什么也没有求,她只是说了一句,菩萨辛苦了。”何千舟转过头向母亲白凌羽解释阿行手势的含义。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跪在神像前无所求的人。”白凌羽一边俯身拍打沾染尘灰的大衣下摆一边若有所思地慨叹。

白凌羽夫妇随去后院找住持商量十月份修缮白鹿寺事宜,何千舟一个人漫步在白鹿镇年久失修的古老寺院,她希望能在这里再次遇到小唢呐匠阿行。何千舟今天口袋里多揣了一些现金,她想给阿行补足一整个乐队的唢呐酬金,或者更多……何千舟不知为何在心底燃起了一种想为阿行大肆花钱的渴望,她甚至自己都对自己的这个怪异念头感到困惑不解。

何千舟一家三口在白鹿寺吃过简单素餐之后一同下山,父亲一路哎哟哎哟地扶着腰抱怨山路陡峭体力不支,白凌羽一脸不耐烦地责怪他平时只顾享乐疏于锻炼,父亲好似办事不力的下属一样耷拉着脑袋接受上司的埋怨。他极少敢反驳妻子,毕竟他是当初收了女方家巨额彩礼的上门女婿,亲戚朋友们虽然平日里都称呼女儿为何千舟,可女儿的户口本上却实打实地写着白千舟。

“谁家的丑狗。”父亲骂骂咧咧地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扔向栓在树下的一条黑狗,他急需发泄,老婆女儿都得罪不起,那么发泄对象便只能是路边这条黑狗,谁让它命运不济,偏偏被主人发配到此地。

那条黑狗被石头砸到脑袋嗷呜一声挣脱开绳子冲向父亲,父亲在慌乱之中将何千舟向前一推便连滚带爬地一溜烟跑远,那条黑狗呲牙瞪眼扑过来死命地叼住何千舟的小腿。

白凌羽尖叫着从脚底下捡起一个木棍卯足全力抽打黑狗,可她越是用力抽打黑狗,它便越是不肯松口。那当口一道鬼魅似的黑影从何千舟背后树林里窜出,只见那人利落地用衬衫蒙住黑狗眼睛,死死绞住它脖颈,密集的拳头几乎将黑狗鼻子掀翻,黑狗这才缓缓张开嘴巴一头栽倒在何千舟脚底。

白鹿镇阴霾的天空飘洒起一阵银针般的细雨,阿行紧闭着嘴唇背着何千舟穿梭在蜿蜒的山路,她骨骼分明的脊背硌得何千舟身体生疼,额头滴落下来的汗洇湿了何千舟手掌。

阿行起起伏伏的气喘声犹如敲门一般拍打着何千舟耳膜,那孩子的肺里仿若有一群小人在一边敲着铜锣一边扯着脖子嘶吼。何千舟不忍让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担负她这个成年人身体的重量,可是她的腿已经痛到无法在山间正常行走,除去依靠这个小唢呐匠她别无选择。

何千舟在心中暗暗发誓要在未来某一天回报阿行,只要阿行心中有祈求,她便会倾尽所有去实现,她想做阿行灰白世界里唯一的神明,她想要阿行对她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她想置身神殿接受阿行虔诚的跪拜,她弄不明白自己心里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受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弄不懂为什么自己在与阿行第一次初见时便想收服对方,这究竟是极致的友爱,还是变态的贪念?

阿行将何千舟背到镇上仅有的一家正规诊所,医生三下五除二帮何千舟处理好小腿上的伤口,白凌羽打电话命令丈夫立即将车开往诊所,三人即刻前往青城浅唐医院为何千舟注射狂犬疫苗与免疫球蛋白,白家长女仅有的女儿人生里容不得半点风险。

“阿行,谢谢你。”何千舟上车前吃力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叠粉红色纸币,除此之外她不知该如何向面前这少年表达心中的谢意。

阿行冲着何千舟手里那叠纸币连连摆手,仿若看见什么不祥之物般将眉头拧成一座山川,何千舟这才看清阿行被一片鲜红覆盖的手掌还在滴滴答答向外渗血。

“阿行,你得跟我回一趟青城,白鹿镇诊所没有疫苗。”何千舟试图抓住阿行的手,阿行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后又向何千舟作出没关系的手势。

“你今天必须跟我回去,这事商量不得,我不允许你拿生命来冒险。”何千舟腿上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她已经没有耐心跟面前的小哑巴讲道理,便使出仅余的力气揪着领子将她塞进车里,白凌羽见状配合地在阿行身后甩上了车门,母女二人在这种时候思想总是出奇一致。

阿行一路拘谨到恨不得将半截身子探出车窗之外,何千舟倒是对阿行在最后关头的服从心中很是满意,阿行本可以挣脱,毕竟她的力气大到可以制伏一条恶犬,何千舟身上仅存的那点力气对她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可她在被拎起衣领之后还是没有过多挣扎选择乖乖上车。

阿行在半路突然转过头对何千舟做出一个拨打电话的手势,何千舟会意地伸手掏手机却发现口袋空空,白凌羽回身将自己的手机递给阿行,阿行拨通电话后将手机重新交还给白凌羽,何千舟这才意识到原来阿行根本没办法通过电话对家里说明情况。

“魏阿姨,您好,我是何家老大的妻子,白鹿中学吕青老师是我弟媳……我……我跟您说个事……我女儿今天在山上被狗咬得不轻,阿行救我女儿的时候受了点伤……伤情不算严重……我现在准备带阿行和我女儿去青城去打狂犬疫苗……估计得留孩子在青城住上个几天,您老千万不要担心。”白凌羽隔着话筒对魏老太一通心虚地解释。

“何太太,白鹿镇的孩子不娇气,一点小伤不打紧,阿行性子怪,您多担待,那这几天就给您添麻烦了。”白凌羽本来以为自己会遭到魏老太一顿痛骂,可是脑海中的疾风骤雨并未在现实世界上演,魏老太不仅在电话里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反倒开口就是一通体谅至极的宽慰,原来她并不是白凌羽预想中的那种小镇刁蛮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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