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下庠教的课,二妹妹若想学,来找我就好。”
江窈没想到他不但包庇了自己,还要给她开小灶,夫子的课晦涩难懂,但若是有言时给她讲解,可就事半功倍了!
她痴痴望着言时,仿佛言时这张脸上就写着日后能助她发家的秘籍。“多谢言时哥哥,从今往后你就是阿窈的夫子了!”
说完还有模有样地拱手躬身长拜,“学生江窈拜见言夫子!”
言时笑笑,“回头可别忘了补上六礼束脩及贽见礼。”他声音温和,语调不紧不慢,连开玩笑也给人极度纵容之感。
江窈盈盈一笑:“谨遵师命。”
自这日起,江窈成了言时的小弟子。
书院不限制上下庠弟子间的交往,只对男女大防有要求。
江窈用头顶戴着的书童帽把前额细碎的头帘一裹,原本那娇滴滴的气质被压住了,一身宽大青衿再套在小身板外,这下真像个五六岁的男孩。
她时常光明正大地去找言时,反正她人长得小,就算被发现是个姑娘家旁人也无从指摘。
二人隔三差五便一道去后山的亭子处温习功课,言时对她而言实在是位好夫子,每次他会把新习得的书文逐字逐句给江窈先念一遍,再一句句地给她解释。
“孙子曰,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石桌对面拿着笔的江窈点点头。
“致人之意,即牵制他人;致于人则正好相反,受他人牵制。”
江窈边摇摇晃晃点着头,边持笔在纸上记着文章和释义。
“二妹妹?”言时合上书,身子微向前倾,轻声唤了她一声。
江窈惊醒猛一下坐直,“啊?怎、怎么了长生哥哥?”
言时浑身僵住了,书院选试那天,他就猜到了,但一直不敢相信,更不敢戳破她,此时听到这熟悉的称呼从江窈口中喊出,眼眶便开始泛红,他哑声道:“二妹妹方才叫我什么?”
江窈粗枝大叶的,并未留意他的不对劲,挠着头干笑道:“我这是刚刚梦到扮成丑长生跟言时哥哥去考科举呢!哈哈哈……”
“呸呸呸,我没做梦。”
意识到错上加错,江窈窘迫地捂住嘴,嘴瓢已够令人难堪的了,还火上浇油直说自个在听讲时打了瞌睡、还做上了梦。
换作哪位夫子能忍?
然而言时很有耐性,只一笑置之,摸了摸她的发顶,接着照例在讲完后考一考她,借以巩固。“方才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江窈被问懵了,红着脸拿起面前的本子,干笑道:“我虽然记不清,但我、我有在纸上记下来了!”
她手忙脚乱地翻开本子,脸上的笑更僵硬了——这些歪七扭八的都啥玩意儿!
瞌睡时写的字都不叫字,是鬼画符!
言时将她变幻莫测的神情尽收眼底,微不可查地笑了。
其实方才她开始耷拉着眼皮时他就察觉到了,那小身板摇摇摆摆、脑袋像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地,手中却仍倔强地握紧笔杆子,盲人作画般记着笔录。
奇特之处在于,每次她都能在即将倒地的那一瞬猛地一下弹回原处,活脱脱一个做成醉汉模样的不倒翁。
言时看得趣味横生便不忍打断,谁知这丫头比他想象的还厉害,这般情形之下,她竟还能分出一半神思,百忙中抽空做了个梦。
真是前程可期。
前途无量的二妹妹对着自个也读不懂的笔录一筹莫展,又不敢厚着脸皮央求言时再讲一遍。
好在言时心思细腻,把自己面前的一本小册子轻轻推到江窈面前。“无碍,我记下来了。”
江窈雾蒙蒙的眼儿看着言时,可怜兮兮的,小狗儿一般。她以额碰桌,权当磕头,脸埋在桌案上,闷闷的声音传出来:“谢夫子宽恕,学生再也不打瞌睡了!”
言时仍旧笑而不语。
她也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了。
上次讲到对弈时,她摇头晃脑地,手中棋子下在半空中,身子一扑棱,洒了满地棋子;上上次倒没讲课,她一个人在对面抄书,抄着抄着一个个字就长了脚,从本子上跑到了石桌上。
江窈看到言时垂眸含笑,便知道他定是在心里嘲笑她食言而肥,可她也没办法,最近总动不动犯困,格外嗜睡。
“我想……我应当是要长身体了。”
她自欺欺人道,“虽说我现在才跟五六岁孩子一般高,柔姨说我后劲大,这不,开始抽条了!”
言时点了点头,“原是这样,那嗜睡也是情理之中。”
他顺手从身侧的书袋中拿出一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这是同窗给我的糖栗子,我吃着不错,二妹妹要尝尝么?”
江窈两眼冒着光,书院三餐清淡,没有山长准许不得随意出去,这一个多月她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她飞快地伸出手去接,在触碰到油纸时又顿住了,讪讪地将手塞回袖中。“君子不夺人所好,在山上弄包糖栗子不容易,言时哥哥自己吃吧。”
看着那袖中骚动不安的小手,言时心里门儿清,“我不喜甜食,这些栗子又实在太多,只好拜托二妹妹帮分担一二。”
江窈咽了口唾沫,手重新从袖中伸出,“那就谢谢言时哥哥了!”
“不必客气。”言时动手替她把纸包上绑着的草绳解开,修如玉竹的手指拨弄着粗糙的草绳和油纸,格外赏心悦目。
是种不带矫饰、干净自然的美。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胖手,二者间大概是深山美玉同泥中莲藕的区别。
言时已体贴地替她把栗子剥了开,递到她跟前,“二妹妹,尝一尝。”
看着那颗躺在言时洁白手心的栗子,江窈生出了暴殄天物的错觉,她小心接过来,珍而重之地放入口中。
“味道如何?”言时不错眼地观她神情。
江窈光顾着嚼栗子,腾不出嘴,便猛点着头回应。
得到了肯定,言时这才又剥了一颗,递给江窈。她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谢谢”,忙接过去塞进嘴里,巴掌大的脸蛋,仅仅是两颗栗子就鼓得如同两腮各养了只河豚。
这似乎让言时极为满足,他剥栗子的手动得更快了,待江窈咽下口中的栗子时,她面前又多了好几颗剥好的。
为了不辜负言时,她只能埋头苦吃。
“好了,栗子吃多了易积食。”言时一面说话,一面收拾桌上的栗壳,拾掇停当后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碎屑。
闲下来后,他开始观摩江窈吃板栗的样子,看得江窈不自在地眨了眨眼,“言时哥哥,我的吃相是不是不太好?”
言时摇了摇头,“我只是看二妹妹吃东西,想起幼时养过的一只雪兔。”
哦。
江窈嚼板栗的嘴停了下来,敢情他这是借着自己重温儿时养兔时光。
她慢慢咽下口中的栗子,整了整帽子和衣襟,端起大家闺秀的姿态来。
言时不再揶揄她,转而问道:“敢问二妹妹,方才那个梦里,你我二人可是金榜题名了?”
他说这话时神态认真,好似他们在谈论的不是个梦,而是真实的经历。
江窈信口胡诌道:“言时哥哥高中了,丑长生落榜了。”
其实她哪有做什么梦?
只不过是困迷糊了,把前世今生相似的记忆弄混了。
那时长生哥哥喜欢用树枝在地上写字。
江窈不明所以,“村子里的人都不识字,长生哥哥你练字做甚么?”
长生写写画画的手仍未停下,只抬眸看了江窈一眼:“我怕太久不温书,将来有朝一日出去了会忘记自己曾识过字。”
这话让江窈沉默了。
彼时距她来到牙山村已过去了两年,那次为了给长生求饶喊了姜叔一声爹爹后,她只能继续喊下去。
喊着喊着,渐渐也就习惯了。
每多喊一次,尴尬和不自在便少一分,倒不是她心底真认了姜叔夫妻做爹娘,而是出去的希望渺茫,她开始妥协。
然而长生的一句话让江窈心里又燃起希冀,可她不敢奢望,便问长生:“我们真的还能出去吗?”
长生笃定道:“一定可以的。”
江窈那会已经十一岁了,整整两年,她的个头却分毫未长。不仅没长高,右脚还越来越僵硬,这两个月时常感到发麻无力,前几日打碎碗踩到了碎瓷片,她竟毫无察觉。
最后还是珍婶发觉了,夫妇俩连夜背着她去隔壁山头找土郎中。土郎中称她大概是患了痹症,让她做好可能会半身不遂的准备。
放羊回去的路上,回想起此事,江窈趴在长生背上低声道:“那我就在村子里等着长生哥哥出去以后,给我搬来救兵。”
长生的步子顿住了,“我会带着妹妹一起出去的。”
江窈摇了摇头,“我马上就成瘸子了。”
少年把背上的小小身板往上托了托,“妹妹很轻,我背着走上十里地也不碍事。”
江窈沉默着搂住他的脖子,不回话。
“这些事交给我去想办法,但在那之前,妹妹不能打退堂鼓。”长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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