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他突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一点。
哦,他现在跟数十人挤在一顶毡帐里,自然动不了。
李良辰唰地睁开眼。
他现在跟数十人挤在一顶毡帐里!那睡在他旁边的阿娘呢?
他仔细地想,拼命地想,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想了起来——他娘早死了。
钻出毡帐,李良辰发现天不是红的,月亮也青白。
红的是地!红的是大地啊!
地上血流成河,尸体如山。
李良辰僵着身子,左右张望,然后在一座尸山下看到了自己的脸。
是啊,明日天光乍破,他的血就会这么流一地,他的身子就会任马蹄踏过,他的一生就这么草草结束。
越想越怕,越想越怕……老实又胆小的李良辰决定逃跑。
他边跑边小心回头,边抹泪边低声骂:“一群王八羔子!一群泼皮无赖,自己要打这破仗,自己又缩在后面当王八!就欺负我们这些贱骨头——”
“是吗?”前方,一道声音懒洋洋地问。
李良辰登时吓得跪地,浑身血液凝固。
眼前这人赫然是大帅。
李良辰绝望地闭上了眼:这下好,不用等明日战死沙场,他今日就能人头落地。
可出乎意料的是,闻项并没有怪他,反而将他留在了身边,让他成功在这一战里苟活下来。
自那以后,李良辰便追随闻项,直到闻项主动向他说了自己是修士,要他去姜盈初身边潜伏着。
“怎么不说话?”闻项指节轻点桌案,问。
李良辰说不出来什么话。
闻项戴着个小孩儿咧嘴笑的面具,憨态可掬。
“你把你腰间那个香囊送我,如何?”他问,“你把香囊送我,我就不计较你节外生枝的事儿了。”
李良辰点头,解下香囊。
但他并没有立即给闻项,而是先从香囊里抽出来了一张符纸,再把香囊递上。
这张符纸源于姜盈初。
李良辰接近姜盈初的手段也是闻项安排的,他的计策十分毒辣,把李良辰直接丢进了狼窝。
看着周围眼泛绿光的恶狼,李良辰心很凉:此情此景,姜盈初来救他,就是以身犯险。
她应该不会管自己吧?自己应该会死在这里吧?
狼群突然激动起来,李良辰连忙紧紧闭眼。
各种咆哮过后,天地安静,李良辰都要怀疑自己已经魂魄出了窍——直到一滴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
姜盈初神色凝重,疾步上前:“你没事儿吧?”
她胳膊被咬了一口,血淋淋的,却好似感受不到疼一样。
“喏,把这个装到你的香囊里。”姜盈初画了张符,递给李良辰,“我听他们说你常居山中,野兽出没,倒也危险。”
她的神情认真,发丝随风飞扬。
李良辰愣了片刻。
这会儿,闻项接过他递来的空香囊,也愣了片刻。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配上笑盈盈的面具,显得心情愉悦。
李良辰松了口气,也赔笑两声。
想笑第三声的时候,他的眼珠突然瞪大,满脸恐惧。
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闻项还在笑,笑着笑着,猛地停顿。
“你抽了符纸,难不成是以为我看上了你这破香囊的绣工?”他狠戾地问。忽而起身,仔细地围着李良辰打量一圈,“啧,我记得你会写字。”
李良辰连忙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下一瞬,他的两条胳膊又有气无力地垂了下来,任凭他如何挣扎,胳膊就是动不了,赫然成了两条点缀!
“阁主,人来了。”下人来报。
闻项愉悦地应了一声。
李良辰的心里瞬间涌上不好的预感,踉跄地站起身,想要逃窜。
慌乱中,他看见了来人的身影,又瞬间走不动道了。
“金汤阁主。”来人唤道。
闻项拱手招呼:“姜宗主。”
下人来添茶倒水,姜盈初没有理会,她开门见山地问:“阁主信上所言,可有证据?”
“哈哈哈,那自然是有的。”闻项笑道,拍手,空中浮现出一面云雾的镜子。
李良辰看向镜中——那镜中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自己!
镜中,李良辰鬼鬼祟祟,将符纸埋在了山上各处。
画面一转,天雷轰轰,那些埋了符纸的地方纷纷被击中,妖火蔓延。
闻项又挥了挥手。
只见沐阳山鬼哭狼嚎一片时,李良辰正在客栈里闭目养神。
姜盈初攥紧了手,骨节泛白,但并没有失去理智。
她问:“阁主为何告诉我这些?我又如何分辨这画面是真是假?”
闻项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嗓音变得清脆:“自然是我有事相求了。至于真假——此乃识海之相,宗主如若不放心,自行探查便是。”
姜盈初一愣,“你是上神?”
“那怎么可能呢?”闻项反问,他在心里默默答到:吾乃上仙。
“那你怎会进人识海?”姜盈初不解。
闻项继续扯谎:“秘术怎可外传?”
姜盈初:……
“昨夜他来向我投诚。”闻项指了指李良辰,“说使得沐阳山满门被灭的人正是他。”
“可惜我这人不喜叛主的走狗,便用了进人识海,窥人记忆的术法。宗主见谅。”
殿内一时无言。
李良辰拼了命地张嘴,挣扎着想要为自己辩解——可他根本就发不出一点声音。
姜盈初也注意到了,问:“这是?”
“术法对人总会有点影响的嘛。”闻项笑呵呵地答。
微风吹进殿内,帷幔轻盈起舞。姜盈初默然片刻,提剑问:“你要求我什么事?”
伴随着闻项的咳嗽声,清瘦的少年从屏风后走出。
是昨日刚败在姜盈初手下的临野。
“临野是我最看重的弟子。”闻项语重心长,“本想让他领了除魔的差事去历练,可这差事却被你夺走了。”
姜盈初纠正道:“被我赢走了。”
“哈哈哈——”闻项尬笑两声,“是,被宗主赢走了。我想求宗主去除魔时捎上他,他打个下手也好,怎么都算历练一番。”
说得好听,是送个打下手的伙计。
说得直白,是安插个监视的眼线。
姜盈初不悦地皱起了眉。
闻项察言观色,不等她拒绝,连忙又补充道:“若是宗主答应,我定竭力再替宗主办成一件事。”
办成一件事……姜盈初倒还真有好多件事无从下手。
想了想,她点头说:“可以。我的确也有事相求。”
“宗主但说无妨。”
姜盈初:“能否劳烦阁主替我探查一个人的消息?”
闻项:“谁?”
姜盈初:“闻项。”
闻项:……哈?
姜盈初觉得闻项一定有问题。
那日席上,他说出的那番话,和自己记忆的重合度实在是高。
姜盈初怀疑他是故意为之,故意的背后,必有隐情。
“阁主可能办成?”她问。
闻项郑重点头:“定当竭尽全力。”
让他自己调查自己,真新鲜啊。
双方协商成功,达成一致。姜
盈初侧身,终于正眼看向李良辰。
“他今后都是废人一个了么?”姜盈初问。
闻项:“不错。”
得知什么消息都不能再问出,姜盈初眼底划过一丝遗憾,而后带着临野步若流星地往外走。
闻项很吃惊,高喊:“宗主,你不处理这条走狗吗?”
姜盈初抬了下手,意味不明。
闻项满头雾水之际,余光瞥见身侧火苗翕动。
那符纸凭空自燃,一圈烈焰将李良辰困于其中。
烈火焚身,偏偏李良辰有口难言,哪怕痛得钻心剜骨,却都嚎不出一声。
意识消散之际,他想到了那年姜盈初的话。
彼时他跪倒在她身边,低声下气,小心翼翼:“我愿誓死追随侠女!”
姜盈初笑得很温婉:“誓死到不用,一心便可。”
李良辰身形猛地一震。
要知道,他可是闻项派来的人,实在无法一心追随她。
鬼使神差,他故作玩笑地问了一句:“敢问侠女,如若我有二心了呢?”
“那你怕是死到临头了。”姜盈初同样轻松地说。
玩笑还是认真话?李良辰那时没有分辨出来。
现在他知道了。
现在他也确实死到临头了。
*
除魔之行的人基本敲定下来。
师父和师父的猫是必需品,即便姜盈初不带,他们也会狗皮膏药一样贴上来。
临野是金汤阁主送来的狗皮膏药,和阁主做交易换来,更是丢不掉。
三水——三水是有特殊能力的小孩儿,除魔之行需要他。
姜盈初算来算去,发现队伍已经差不多成形。
还剩一个无法确定的若柒柒,她明后天去宫里问问即可。
而此刻,天色昏暗下去,城中灯火渐起,这四人一猫依旧泡在云清台的藏书阁。
本来姜盈初来这里的藏书阁,只想碰碰运气,没抱多大希望。
毕竟云清台说白了,就是一个接待修士的客栈。
不料一脚刚踏入藏书阁的门槛,除魔之任务就有了重大的进展。
临野眼神似乎格外好,运气也好上天,一进来就发现一本泛黄的古籍,记载了关于魔的一条重要消息。
魔者,并非天生就是魔,而是生来具有容易化魔的灵根。
哪怕是魔头,也只是灵根极其容易化魔。
不过化魔之后的实力则会无比强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凡人化魔,需在短时间内彻底经历人间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至于这些劫数都如何经历,在何处经历之类的问题,古籍上没有记载,姜盈初也无从知晓。
她只好调兵遣将,连旺财都抱进了藏书阁,想再发现一点有用的东西。
不过她的兵将并非都是精兵。
其中以师父为代表,最显无用。
临野和姜盈初埋头于书架间,一卷接一卷地翻。
窗边案旁,言遮捧着书卷百无聊赖,旺财睡得鼾声连天。
三水倒是在聚精会神地看书,时不时嘴角上扬,恍若看见了什么重要的字句。
言遮见状,心里诧异。
他闲得发慌,逗小孩儿道:“喂,你笑得这么开心,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
书本缓缓下移,挡住下方勾起的嘴角,露出上方黑溜溜的一双眼睛。
三水警惕地看着对面的病秧子。
嗯,病秧子。
这是三水这几日对言遮最深刻的印象。
而且他发现,这个病秧子的病很蹊跷,每次咳嗽都有规律可循。
饭菜不可口,他咳;
被人忽视了,他咳;
姜盈初和自己多说几句话,他也咳。
三水看不惯把咳嗽当手段的小人,不想搭理他。
可惜言遮兴致来了,百折不挠,不罢休地问:“唉,你发现什么了?先给我说说呗。”
三水冷傲地别过头。
下一瞬,他发现自己手里一空,而后又立马多出一本书。
但不是原来看的那本了。
三水气鼓鼓地抬眼,妄图用眼神杀言遮千百遍。
偏偏言遮是杀不死的顽物。
他懒洋洋地笑,哄人也漫不经心:“你就适合看这种全是图画的,乖。”
受到侮辱的三水一蹦而起,挣扎着要从言遮手里抢自己的书。
“哎哟,你这小孩儿,怎么好赖不分。”言遮后退,一边把抢来的书举得更高,一边故作用心良苦:“你的脑子就这么大,你看太多的字,脑子装不下了,人就傻喽。”
“木偶的图画儿难不成没有字好看?你看,细线一提,这木头人能跑能跳的,多好。”
三水气得蹦蹦跳跳:“我十岁了,不是小孩儿!”
言遮:“咱俩谁小?”
三水:“……”
言遮:“你不是小孩儿,难道我是小孩儿?”
三水:“……”
三水只好跑去书架,踮脚又给自己拉了一本出来,而后牢牢护在怀里,和言遮保持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言遮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鸠占鹊巢地看起了抢来的书。
一目十行地上下扫完,他忍不住挑眉。
这哪里是什么和寻魔有关的书?
这是儿女情长的话本子,写的故事也让言遮皱眉。
写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和一个比她大许多的秀才相恋。
相恋前万般坎坷,可真恋起来,却没恋几天。
情人变仇人,姑娘挥着手绢怒骂:“一把老骨头,等你入土了,我还正值妙龄!”
言遮看到这儿就扔了书,闭眼轻揉眉心。
旺财一觉睡醒,迷迷糊糊间看到帝君满脸惆怅的样子,吓得睡意全无。
“咋啦咋啦?”它忙用心声问道。
言遮幽幽地看过来,笑意寒凉:“我一把老骨头了,眼睛不舒服,很正常。”
旺财:?
它不知道帝君在发哪门子疯。
一连两个时辰,言遮都把“老”字挂在嘴边,神情幽怨,又夹杂着那么几分莫名的委屈。
旺财觉得自己后背发凉。
跟了这么一个主子,可谓猫生渺茫。
直到夜很深,一无所获的一群人不得不往出走时,姜盈初注意到了她师父的落寞。
“风大,外袍系好。”姜盈初抬手,理了理言遮的狐裘领子。
云清台树上挂着小石灯,泛着衰弱的光,照得言遮的神情晦暗,语气也更显幽幽:“我一把老骨头,不挨冻也是——”
“是么?”姜盈初打断他,随口道:“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老?”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姜盈初纯属没有心思闲聊,在很敷衍地结束谈话。
偏偏帝君眼瞎,看不出来。
旺财惊悚地发现,小姜姜随口一句话,自己主子又恢复了正常。
这个现象不正常。
帝君也不正常。
“我们明天去哪里呀?”三水在灯下踢着小石子,问。
姜盈初叹息一声,道:“早上我进宫去找个人,午时启程去沐阳山。”
三水:“我们不是要除魔吗?去沐阳山干什么?”
此话一出,在场几双眼睛都朝三水看来,惹得三水浑身一震。
“去沐阳山收尸。”姜盈初心累地解释。
对于三水,姜盈初告诫自己,一定要有耐心。
这个小孩儿虽然看起来活蹦乱跳,可实乃在凄风苦雨中长大的野草。
年方十岁,却在七岁时就被爹娘轰了出来。
因为他似乎能预知未来的能力,人人将其避如蛇蝎。
这不,流浪至京都,还差点因为预言了丽妃的死而丧命。
所以姜盈初看他,总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收尸?”三水童言无忌地重复道。
言遮的手已经从后面幽幽伸出,想捂住这张提及小徒弟伤心事的破嘴。
三水却抢在被他捂嘴之前问道:“你为什么不去雷泽看看呢?”
“什么?”姜盈初问。
她知道雷泽是东洲南边的地方,却不知道此刻三水提及它的含义。
三水指了指藏书阁的方向:“我今天才看到的,雷泽紧挨无妄海,无妄海里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草药呢。”
几人皆是一愣,彼此对视,而后默契地朝藏书阁狂奔过去。
*
此刻狂奔的人不止姜盈初,还有在宫里的若柒柒。
她一溜烟跑进自己宫里,脸色黑青,十分骇人,活脱脱是和人干架的神情。
侍女小心翼翼地唤她:“殿下?”
若柒柒忽然起身,同手同脚地往内走。
她烦躁地叮嘱侍女:“拿二两银子赏给四皇子,就说他编出那番说辞辛苦了。”
侍女不明所以,不敢吱声。
一炷香前,若柒柒在叶游苑吹风养神,琢磨着自己应该如何溜出宫。
“皇姊。”一道声音唤她。
瞥见来人,若柒柒立马警觉起来,转身要走。
常平却没眼色地挡在她身前,问:“皇姊为何怀疑丽妃一事是我所为?”
若柒柒嗤笑出声,冷冷道:“因为我请封皇太女一事。”
夜风里,常平的身影显得格外清瘦。
他依旧儒雅地握着书卷,语气却失了以往的谦和:“皇姊怀疑我容不下你?”
“难道不是?”
“皇姊可记得父皇几年前对我的评价?”常平仰头望天,轻声问。
问这个问题,简直自取其辱。
“当然记得。”若柒柒无需回忆,利落地答道:“吃喝玩乐,难成大器。”
常平笑了一声,又问:“那皇姊可知我为何后来又发愤图强?”
“皇姊不想知道。”若柒柒道,转身离开。
月光在地上借枯枝影开出花树,步步葱茏。
常平追在后面,诚恳地解释:“因为我看见皇姊请封皇太女,那时,她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坚定,足以撼动人心——”
若柒柒越听越觉恐怖,彻底跑出了常平的视线。
四皇子夸人,结果把人夸吓跑了。
他站在原地,忍不住笑自己的过分。
而若柒柒心中赫然巨浪滔天,久久不能平复自己惊骇的心情。
被人夸的这种经历,她很稀缺。
从前在皇宫,她是文武双全,雷厉风行的二殿下。
后来在华云山,她是索心锤不离手的掌门。
别人和她说话都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更别提什么夸赞之词了。
细数夸过她的人,除了父皇母后,也只有姜盈初。
因为稀缺,若柒柒也不习惯被人夸。
往往姜盈初没说两句,她就先闹个大红脸,然后羞愤交加地提着玉锤轰走姜盈初。
况且刚刚这么夸她的人,是她一直视为死对头的四皇子!
若柒柒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想跑。
常平在原地无措地站了会儿,也往回走。
碰上一队巡查的巡更使,常平示意他们免礼。
巡更使继续往前走了。
而一簇凡人看不见的浓黑烟雾悄悄窜了出来,眨眼间,化为常平的模样。
如果有人此刻御剑经此,往下看,就能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常平背道而驰的怪诞场景。
那队巡更使就看见刚刚离开的四皇子又追了上来,渐渐超过他们,向别处的宫里走去。
*
“臣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往二殿下宫里走的,确实是四殿下。”
隔天,被传来的巡更使诚恳地说。
一队巡更使,分别传唤,个个言辞都一致。
姜盈初皱起了眉,常平也一脸不解。
二殿下昨夜不翼而飞,问遍宫里人,只有这队巡更使说看见了四殿下往二殿下宫里走。
可常平身边的侍从和宫里的下人都能证明,昨夜四皇子只在叶游园与二殿下闲聊几句,并未追去宫里。
若柒柒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赶来找她商量除魔一事的姜盈初赶到焦头烂额。
她四下张望踱步,忽然停在了若柒柒的书案前。
案上有卷摊开的书卷。
“雷泽”二字映入姜盈初的眼帘。
*
姜盈初都没来得及赶去沐阳山,借着除魔之人的名号,差事钦天监去沐阳山,将尸体暂且都安置在冰棺里。
而她自己和其他三人一猫,当即就赶往了雷泽。
姜盈初听说过雷泽,从前在她眼里,那是一处桃花源般的地方。
她见过雷泽的一幅画:群山环绕着一座小城,满城茉莉夹在新绿春雨间。
因为城中一步一棵茉莉,景色实在独特。
又因为那幅画是声名远扬的大师所作。
雷泽这个地方也被人知晓。
雷泽在东洲最南边,距京都自然远。
好在姜盈初和临野都会御剑,饶是如此,一天的行程也不够他们飞到雷泽,只能找一家客栈落脚。
“劳烦给一碗白水。”姜盈初不忘对着小二道,“我师父得喝药,茶水犯冲。”
小二领了赏银,自是点头哈腰。
姜盈初担心若柒柒,夜不能寐。
她倚在窗边,满眼忧虑。
被言遮派来安慰人的旺财就时而蹭蹭她的手,时而用小猫脑袋拱着她的手心。
隔壁的房间里,言遮也没有睡着。
他可不是因为担心若柒柒的死活才不能入睡。
而是雷泽这个地方,能勾起言遮的一些回忆。
他手指点了茶水,在桌上写出一个“梅”字。
那是很多年前了。
时光漫漫,具体多少年,言遮已经难以记清。
只依稀能想起来,他当时应该和如今的姜盈初一般年纪。
彼时东洲不叫东洲,仙家也不五花八门,天下只有一个门派,名扬四海。
清早温柔的阳光从一棵龙梅的缝隙里倾泻而下。
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树下练剑,举手投足间都划出一阵迅疾的气流。
大有剑指长虹之势。
可仔细瞧,又能窥见一种别样的温柔。
他动作虽雷厉风行,可每每划过龙梅那侧时,总会收了力,温柔拂过。
“师弟!”不远处,一个身影喊道。
言遮顿住,收剑回头,看见了朝自己走来的大师兄。
“师兄。”他恭恭敬敬地作揖,问:“师兄有何事?”
被唤作师兄的那人道:“师父要你去买些花种回来,要葵花籽,马上就要。”
言遮闻言,没有一丝怀疑,立马御剑朝山门外飞去。
等他拎着一袋葵花籽回来的时候,却不由分说就被师尊关进了后山的洞里。
“宗门小测,你师兄特意来告诉你,你倒往山下逃了。”
云水真君平日最宠这个小弟子,眼下气得胡子飞舞,负手离去。
都没给言遮解释的机会。
从那天起,言遮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大师兄。
蛇蝎心肠。
*
次日清早,姜盈初刚敲响师父的房间门时,门就被打开了。
姜盈初一愣,脱口而出:“你也没睡?”
言遮闻言皱起了眉:“当然睡了——什么叫‘也’?你没睡么?”
姜盈初无法辩解,转身就跑。
等她早膳时吃下师父额外递过来的小糖包时,师父的脸色才略有好转。
“唉,你把药丸子也得吃了!”见言遮起身要往出走,姜盈初连忙拽住他的衣角。
三水托腮看了全程,好比看了一出戏。
他用袖子擦擦嘴,评价道:“你俩是轮流来当师父吗?我管你一下,你管我一下的。”
没等姜盈初回答,言遮就冷嗖嗖地怼了回去:“谁管谁都用不着你管。”
三水:“……”
姜盈初很想捂住自己师父的那张毒嘴。
“你学学人家临……”言遮因为想不起名字而一顿,最后索性抬手指了指一旁的临野。
“你学学人家,安安静静的,多好。”
受到踩一捧一的夸赞,临野脸上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姜盈初环视着桌边一队人,突然感到轻松了一瞬间。
虽然事态紧急,可他们这个除魔小队的人,倒也有趣。
言遮和三水一路拌嘴仗,吵到雷泽都没有休战。
临野不动声色,一声不吭,却很可靠,替姜盈初分担了载旺财和三水的重任。
至于姜盈初的剑上为什么载着言遮呢?
那必然是言遮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为自己争取来的。
毕竟三水在这一群人里面,也最亲近姜盈初。
这种鸡飞狗跳的平静维持到了进雷泽的岔路口,而后四分五裂。
看着面前古树环绕的两条岔路,姜盈初左右找了一圈,没发现一点儿线索。
雷泽鲜少有外人进入,里面的人也久居不出。
他们找不到一个能够问路的人,也不能御剑飞过去——因为姜盈初诧异地发现,这个地方居然有结界。
不知道是谁何人何时布下,但她难以用法力闯进去。
姜盈初只好从包袱里翻出两个传声海螺,把其中一个递给临野。
“兵分两路吧,谁走对了,就给另一个人说。”
临野接过海螺,还是波澜不惊地点头。
好像就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露出一丝额外的表情。
言遮听到兵分两路,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小徒弟身后,并且不断用眼神警告着蠢蠢欲动的三水。
“师父。”姜盈初纠结许久,还是轻声唤道。
言遮很神气地抬起头,顺便对着三水挑衅一笑。
“还是我们一队吗,好。走吧。”他伸手要去接姜盈初手里的包袱。
姜盈初却躲了过去,神情尴尬,摇头道:“你跟着临野吧。”
言遮的得意四崩五裂,而后转移到了三水脸上。
结果下一瞬,一盆凉水也给三水劈头浇下。
“你也跟着临野。”姜盈初说。
三水和临野都是一脸迷惑。
只有言遮思忖片刻,突然上前。
“别听他们的话。”言遮的声音轻柔,透着一股姜盈初不常见的坚定。
三水仰着脸问:“啥啥啥?他们是谁?什么话?”
姜盈初抿唇不答。
他们是很多人,那些所有给她扣上“灾星”之称的人。
若柒柒很有可能被抓进了雷泽,姜盈初不确定这里面会有什么危险。
但她很怕出事的又会是自己身边的人。
“你要是实在担心,我和三水跟着临野走就是。”言遮道,“旺财你带着。”
姜盈初还要推辞。
“临野一个人也护不了我们这么多人。”言遮解释,“何况你的水平在他之上。”
他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而且旺财这蠢货是个麒麟,如若真有什么,它也能护着你。
有理有据,姜盈初思忖一番,抱着旺财点头。
一队人分裂完成,各自上路。
雷泽地处南方,没有什么春夏秋冬之分。
满山古树,尽是茉莉,还齐刷刷地开着花,香气逼人。
姜盈初抱着旺财,小心翼翼地走了好一会儿。
遮天的茉莉挡着阳光,倒也不是很热。
传声海螺里时不时传来言遮的询问,姜盈初每次都仔细答了,转头在心里腹诽:这海螺定是言遮从临野手里夺过来的。
再往前两三里路,四周依旧十分幽静。
姜盈初边走边左右张望,浮生剑随时准备亮出。
不过姜盈初能听见的声音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她有点好笑自己的疑神疑鬼,却在勾唇笑的瞬间,突然停下脚步。
海螺已经有段时间没传来声音了!
姜盈初朝里面喊,没有传来任何回答。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猛晃几下,也依然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西海的法器,在我的地盘上怎么能起作用呢?”前方,一道声音从远处走来,未看清其人,倒是先闻其声。
姜盈初一手抱着旺财,一手执剑。
她的剑却是平举起来的,一端挑着官文书。
来人渐渐靠近,清晰地出现在姜盈初的视野里。
一身板正的墨色长袍,头发高高竖起,顶着一个帽檐堪比屋檐的草帽。
姜盈初警惕地握着剑。
来人倒没有要动手的意思,瞥见官文书,取下细看。
“在下梅寻宁,雷泽城主。”他把文书重新给姜盈初挂在剑上,拱手作揖,“皇上钦点除魔之人来此,我有失远迎,见谅。”
姜盈初松了口气,摇头道:“无妨。”
她看了看手中的海螺,又看了看梅寻宁。
梅寻宁会意,衣袖轻拂,海螺里变立即传来了三水颠簸的嚎啕声。
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听起来像在撒丫子狂奔。
“你们遇到什么了吗?”姜盈初瞬间紧张,大声问。
那头传来同样大声的一句“闭嘴!”
三水还在扯着嗓子哭,下一瞬哭声又戛然而止,不难听出是遭到了捂嘴的待遇。
“师父?”姜盈初再次唤道。
海螺那头,言遮松了一口气,修长手指从三水嘴上拿开,满脸嫌弃。
“没事。”言遮简单道,“你呢?这个海螺突然不出声了。”
姜盈初:“我的也是。你们往回走吧,这条路是对的。”
“我们已经在往回走。海螺是怎么回事儿?”言遮问。
三水跑得气喘吁吁,没忍住哽咽地控诉:“海螺刚没了声儿,他就逼我们往回跑了!”
言遮凉凉地扫他一眼。
三水便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跟自己拌嘴的人是如此恐怖!
他被吓得不敢吭声了。
海螺的声音很大。
三水控诉的声音飘扬出来,一旁的梅寻宁也能听到,让姜盈初生出一种家丑被外扬的感觉。
她尴尬地咳了两声,说:“没什么事儿,你们来这边就知道了。”
话毕,她开始等待。
梅寻宁很是体贴地询问:“要不我们也往回走一走?”
姜盈初点头。
她和梅寻宁边走边聊,讶异地发现这个雷泽城主竟活得十分闭塞。
不知道京都仙门这些日子的腥风血雨,也不知道宫里怪诞的离奇事儿,甚至连自己这个仙门宗主都不知道。
姜盈初忍不住问他:“长年累月待在城中,真的不会闲得无聊吗?”
梅寻宁笑了:“几十年而已,何来无聊之说?”
毕竟他曾经有过三百年不下山的光荣历史。
而今二十年不出城,简直不值一提。
*
从前三百年不下山的日子,离梅寻宁很遥远,很遥远。
遥远到他都记不清。
不过有个日子,他却一直牢牢刻在心里。
彼时东洲叫“景和”。
景和二十四年,云水真君横空出世,把“仙人”这个词带到了人间。
大家才发现,原来人是可以像鸟儿一样上天的,原来云是可以被人踩在脚下的,原来风火雨雪是可以被人掌控的!
想拜在云水真君门下的人无数,云水真君也拒绝了无数。
梅寻宁在当时是万众敬仰的存在。
因为他不但是景和的三皇子,还是云水真君门下大弟子。
后者的名号在当时要比前者威风许多。
人人赞他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修到真人,飞升指日可待。
梅寻宁也很期待。
一夜暴雨,众人瞥见数道惊雷劈在云水山。
他们惊呼:“这肯定是云水真座下大弟子飞升了!”
人群涌上山去恭贺,人数之多,蜿蜒十里,街道上车马难行。
可众人寸到山上,却纷纷惊掉了下巴。
飞升的不是梅寻宁。
而是云水真君前七日才收的小弟子——言遮!
七日飞升上神。
从此人人提及言遮,都唤他一句“奇才”。
而提及梅寻宁,却依然还是“云水真君座下的大弟子”。
梅寻宁想不通,自己日日勤恳练习,十年如一日。
言遮才拜入师门七天,还总是逮着空就偷懒。
怎么言遮就成了那个飞升的人?
怎么言遮就成了众人口中的奇才?
怎么师尊还格外宠爱言遮?
梅寻宁实在不懂。
他这人很倔,很犟,很牛。对于不懂的问题,刨根问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答案。
功夫不负有心人。
梅寻宁在后山发现满手沾血的言遮,发现了真相。
倒在一边的尸体是言遮的一个师姐。
云水真君座下,梅寻宁义愤填膺地控诉言遮:“他为了增长修为,吃了同门的内丹!”
证据确凿,他要看言遮如何抵赖!
真给他抵赖过去了。
师尊护着他,同门都向着他讲话,梅寻宁才惊觉自己大师兄的名号不过一个笑话。
这山都能随着言遮姓了!
梅寻宁算什么?算蝼蚁一个。
小师弟手上的血迹未干,却被众人护在身后。
从那天起,梅寻宁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小师弟。
蛇蝎心肠。
*
姜盈初远远听见脚步声,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三水飞扑而来的身影。
小孩儿大抵受了惊。
姜盈初张开双臂,想要安慰他,却发现他在扑进自己怀里前的最后一秒停下了脚步。
一只罪恶的手不由分说揪住了三水的衣领。
三水生无可恋地投降:“我不抱她了,你能放开我吗?”
“当然。”言遮从善如流地松手。
梅寻宁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视线和言遮相对,不动声色地开始对峙。
姜盈初毫无察觉地挡在他俩中间,介绍道:
“雷泽城主梅寻宁。”想到刚刚这位城主主动提议和自己往回走,姜盈初补充了一句,“挺善良的。”
“我师父言遮,人也挺善良的。”
互相评价为蛇蝎心肠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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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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