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昼夜已没什么分别。
白玉京懒倦地倚在墙根边,整个人被大氅蜷成团,乍一眼看过去像极了从天上落下来的雾絮。
秋雨阴湿,下起来还没完没了。可这也比不过他身上那彻骨的冷,手捂了会儿温热的油纸,里面的栗子酥就凉了。
白玉京低头,把下半张脸也埋进了大氅。
许是他的模样太过于凄惨,因为那一捧金玉起了贪心的地痞无赖,徘徊几圈后啧啧了两声,满脸晦气道:“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恶心样子,也不知那仙人怎么看得下去。”
说着他颇为嫌弃地别过脸,“反正这人也撑不过今夜,我们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他们贪得无厌,但也不至于在将死之人面前,搞什么威逼利诱。
地痞无赖应和了几声,记下位置后吊儿郎当的走了,准备明日再来拿这笔遗财。
他们的背影模糊在雨夜,跟先前那些人一样,一去不复返。
青石长街静了下来,白玉京半阖着眼,缠绕满身的煞气一点一点消散,周围景致也变得光怪陆离,萦乱交错出浮生百态。
他无动于衷,眸光从缝隙中投出,落在波光粼粼的青石上。
雨下得久了,地面凹陷处就积起一方方水洼,溅起的滚珠在四周乱跳,无故扰了心绪。
……
在这红尘俗世待久了,白玉京偶尔会生出一种错觉,他终于被九州习以为常的灾厄,磨练出决绝的性子。
他在长赢时,回答的谢妄那一句从前比现在软和是真的。
当然,若有人亲自经历,估计会掀了桌子骂他胡言乱语。
毕竟在很久以前,白玉京某些行事可以称得上一句肆无忌惮。
面对那些贪得无厌的人,若是心情好他就一个个杀过去。若是不好就高坐祭台,纵容他们成妖,自相残杀。
这事放到现在,他却懒得管。
因为无论杀伐还是旁观,最后疼的还是他。皆可杀倒是能挡下些,但终归是天赐,限制太多。
而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仙神的悲悯,永远会宽恕他们犯下的过错。
悲悯吗。
可是白玉京都快记不清,上一回镇灾厄是什么时候了。
久到他真的以为自己能淡漠,平和地面对一切。
事实上还是不能。
就像现在,白玉京看出了闻星河的绝别之意和未尽之言,也知道来龙去脉,所有造成如此局面的因果。
——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光却依旧被层云遮得严严实实。
檐瓦上汩汩淌了会儿水,雨珠帘幕从连绵不绝,变得断断续续。
滴答……
杂乱无序的脚步声传来,有人高声道:“解师兄,这里还有个人?!”
他鼻尖动了动,蹙眉道:“好重的血腥气。”
水花绽放在青石上,开到眼前停了下来。铮然一声过后,白玉京埋在大氅里的半张脸,被剑刃抵着下颚挑起。
悬浮在侧的符箓晃动了一下,温黄的火光照着那人半边侧脸,是和长街昏暗截然相反的冷白。
这也显得他原本清瘦的轮廓,带上了近乎凌厉的锋锐,让人不敢接近。
归功于此,明明是相差无几的面容,却只与那后世立在神龛中的神像似了三分。
解清池……
白玉京眼睫颤了下,心说不该胡思乱想的。
往事漫长纠葛,顺着看过去,怎么也躲不过一个人。
剑刃被下颚渗出的血涂抹,解清池眸光在眉眼徘徊了片刻,“师弟,这可不是人。”
站在身后的师弟这才看清了血痕上的那抹绛色,是周遭火光都照不进的浓稠暗沉。
亦是邪魔妖煞独有的颜色。
立刻有人嚷道:“解师兄,你快动手,别让他跑了!”
话音还未落,白玉京就闭上了眼。
这副作态在后面的人看来,就像是知道无力逃脱,干脆破罐子破摔,任人宰割,企图寻求个痛快。
解清池却清楚,他未从这邪魔眼梢探出半分惧意,连抵在喉间能顷刻取下性命的剑刃,都仿佛不在意。
不知为何,解清池忽然不想杀他了。
长剑利落地回鞘,被随手挂在腰间。身后的人轻咦了声,眼睁睁看着平日爱洁的师兄弯下了腰。
大氅被血雨浸透了,解清池不可避免地被沾了满身,他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放手将怀里的人扔地上去。
哐啷一声。
众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从大氅里滚出,碎了一地的金玉瓷瓶。
解清池淡淡收回视线,走了几步侧首道:“站着不动做什么?”
几个弟子纷纷回过神,胡乱应了几声跟上去,脑中还在思索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金玉。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解师兄,这邪魔是有什么特别的吗?”
解清池淡淡“嗯”了声。
几人吃了一惊,紧接着询问缘由。
解清池垂下眸,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他的眼睛很好看。”
几个弟子站在后面隔得远,除了满脸的伤痕鲜血以外,连长相都看不清,更别提眉眼了。
索性他们原本也不是想问这个,转而道:“那师兄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啊?”
不管这邪魔长得是倾国倾城还是丑陋难堪,在仙门眼里都是作恶多端的邪魔,但凡遇见了便就地诛杀。
解清池想了想,说:“待我看腻了。”
心中还有个念头转瞬即逝,他没去理会。
他们这一行人是为除魔而来,结果回去时还带上了个邪魔。解家弟子不由得紧绷起神经,连休息都要轮流,生怕一个不留神让他跑了,惹出祸端。
结果没成想,回解家这兜兜转转小半月,白玉京全程没睁开眼,硬生生睡了一路。
这下弟子们更着急了,眼瞅着快到解家了,还有个麻烦没处理呢。
他们开始委婉劝说:“解师兄,我知道有些春楼会养异族人,他们眼睛也生的奇异漂亮。”
旁边的人附和,“对啊,他们样貌也浓艳,师兄要是喜欢,不如去看那些人?”
见人还是没反应,弟子们咬咬牙道:“师兄,如果家主知道你带了个邪魔回去,恐怕会生气。”
解家规矩重,身为嫡系的解清池更不被容许犯半点错。要是让家主知道了这件事,师兄肯定会为此受到责罚。
听到某个词时,解清池几不可闻地笑了声。
待弟子们把那一长段话说完,他才有些漫不经心地开口:“不就是刑罚吗,我自会去请。”
弟子们看了眼白玉京,解家刑罚可不是闹着玩的,师兄这是铁了心要带他回去。
为什么啊?他们心里纳闷,没问出声。
解清池察觉到了,没在意。
说到底是骨子里的不同,对于什么规矩戒律,守不守违不违,该做不该做,他心里自有章法。
请完刑罚后回了住处,解清池静静看着榻上的人,那些斥责的话如过眼云烟,未在心上掀起半分涟漪。
外边人多口杂,他现在才有时间支着下巴,仔细打量这个捡回来的人。
哪怕受着伤缩在墙角满身落魄,也没妨碍他抬眸看过来的眼神。
想到这解清池忽然俯身,摸了摸下颚的伤口,不太似是刀剑的痕迹,反倒像用丝线密不透风的缠绕,封出来的。
“叩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思绪,解清池松开手,起身用帕子着擦拭干净手上的血迹,走过去开门。
是丹阁的弟子,得了吩咐前来送药。
“解师兄。”
丹阁弟子目不斜视地行完礼,正准备放下东西退出去。突然被解清池出声叫住,指去给榻上的人看看。
丹阁弟子大概猜到了是谁,他没有推辞,利落地拉开毛毯,尽管早有预料,还是对着这满身伤惊了一下。
等硬着头皮探完脉,他被一个更震惊的消息砸得晕头转向。
“师兄。”丹阁弟子错愕,“他体内无灵无邪,好像是个凡人?!”
那些人不是说带回来的是邪魔吗?怎么变成了个凡人?
解清池语气平静:“我知道。”
在抱起人的那一刻,他就通过探脉,得知这人体内无灵无邪。
丹阁弟子没注意解清池的态度,再次确认后有些慌张道:“解师兄,他伤得那么重,连修士都受不住,更遑论一个凡人。看这微弱的脉象,再不加以救治,怕是快咽气了!”
是啊,解清池垂眸,他也很好奇,一个凡人,怎么能撑那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探错了脉。
邪魔和凡人自然不能一视同仁,丹阁弟子咕哝着拿出瓷瓶,正欲弯腰喂药却被突如其来的话整得身形一僵。
“我带回来的人,就不劳师弟费心了。”解清池淡声道。
丹阁弟子心里忽然没由来地发怵,犹豫了下他收回手。想着师兄也修过丹医百医,的确不需要他帮忙。
等人离开,解清池转头,继续看榻上的人。
白玉京并不是睡了一路,而是被这难压得长痛弄得昏沉,厌倦到不想去理会任何旁事。
煞气被洗涤消散,但身上的伤不会。
药物对于他来说无用,煞的身份也没有给他优待,只能慢慢等伤口愈合,期间也会因为磕碰加重伤势,就像凡人修士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那些伤口在愈合后,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这个过程或长或短,白玉京拿不准,可能是疼得模糊了,意识不清,也可能是不在意这些。
反正……总归会好的。
白玉京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恹意。天光从掀开的眼皮照进来,又被他尽数挡了回去。
屋里的另一个人却没打算让他安安稳稳再睡回去,轻微的窸窣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醒了?”
白玉京懒懒“嗯”了一声,从榻上坐起来,动作间,有轻脆的敲金声传来。
他抬了下眼,长长的锁链垂落,松松垮垮地缠绕在腕骨上。
解清池轻笑看他,问道:“好看吗?”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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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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