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情况不是很好,但对于他本身来说,又算不上什么。
说起来,古往今来那么多载,他大抵是其中最不像煞的煞了。
躯体内的灵台在不断跳动,静下来时还能感受到血液滚滚流向四肢百骸,带起一片温热。
天道捏的这副壳子太像人了,连锋锐的刀尖划过苍白的腕骨,伤痕处汩汩流出的鲜血是那么浓艳。
这也就导致鲜少有人能猜到白玉京的身份,也可能是不在乎。毕竟在他们眼里,一句仙神足以解释所有。
可能就是太真了,白玉京有时与万物生灵,也没什么不同的。
听到愉悦的乐声会笑,会不满断了一半的话本子,喝药会嫌弃苦,吃离荧惑做的糕点会觉得奇怪,以及……
刀剑入骨时会觉得疼。
他只是不会说,也没什么好说的。
就如同那些被送到他面前的温善人,倾诉生平愧疚难堪,最后也没有一个陪他走出禁地,死在了一个又一个长夜。
但同样,他又的的确确是,所谓红尘欲念的开端。
他总是波澜不惊地挡在前面,事实上无论在清晖,还是长赢的那十年,他并不比离荧惑好受。
旁的还能选择驱散,他不能,因为那些浑浑噩噩的煞气很喜欢他,喜欢这个唯一能听清它们说话的人。
翻来覆去的言语,纠缠时遗漏下来的东西,日夜不停地扰着他。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不会被消磨。
到底是万物衍神思,还是微生万物,谁又知道呢?
白玉京掀开眼皮,那漫天的煞气恍若长夜万里不尽,将他吞没后,又丝丝缕缕穿透。
它们在世间徘徊太久了,早就忘记了前尘旧事,却偏偏被拢在一处不得安息。
现在遇到白玉京,它们本能地感知到眼前这个人,能将它们从无边欲海捞上来。便纵横交错的织缠着,不停在他耳边说着连它们自己都忘记了的话。
有将死之际的不甘,也有突逢灾厄的恸哭,还有喜怒哀乐,怨恨憎苦。
白玉京见过太多太多了,记得了很多,也忘记了很多。
可是痛苦不会变,他以为自己会习惯,但想来那些年被护得太好了。
哪怕是再微弱地煞穿过,也会牵动心绪,连带起如同剜灵碎骨的长痛。
那一刻,白玉京无比清晰地明白,自己也会熬不住的时候。
可怎么办呢?没有人能帮他,天地间还有那么多煞——
苍山,天域,明明,明明他已经在很努力地救他们了。
可它们还是伴随生灵连绵不绝,有时候白玉京会想,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为此,白玉京做了很多,坠崖,沉海,封识,甚至用皆可杀自刎。
不只是为了止疼,也可能是恐惧,他能看见很多东西,人心,天机。他知道很多常人一生无法触及之事,唯独想不到自己,那浑噩不知的往后。
但是,沧海桑田,日新月异,他还活得好好的。
“哈——”
连天赐的玉剑都杀不了他。
“白玉京……”
白玉京侧了头,感觉那些煞气封住了他的口,缠上了四肢,又在脖颈处绕了几圈。
铺天盖地的煞气笼罩在侧,它们不断想靠近,或哀嚎或怨恨地说着似曾相识的话。
“白玉京……”
“白玉京,求求你救救我!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
“白玉京,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天道如此不公!”
“白玉京,你不是神灵吗?你不是无所不能吗?”
“白玉京,这里太苦了,我想走,你送我离开好吗?”
“白玉京……”
“微生域。”
它们不肯放他离去,万一失了这次难得的机会,不知还要再等上多少年。一个个生怕落了后,争先恐后越缠越紧。
天边好像下起了雨,白玉京浑身泛凉,眸底淌出殷红的血色。
它们做得没错,它们会解脱的。
那些怨恨不甘,会被流淌的血尽数洗涤,然后烟消云散。
尘归尘土归土,除了落在他这儿的遗恨,天地间不会再有任何痕迹。
重重叠叠的煞气之下,白玉京模糊地闷笑了声,素白绸裳混着血雨泥水拽了一地。
周围响起了些别的动静,熙熙攘攘,像是什么闹市。他不在意,席地坐在不知何处的青石长街。
在外人看来,这应当算是白玉京难得的落魄。他为仙神时高坐明台,带着万事不过眼的淡然。游历世间被人窥见,也总是一袭素裳或红衣,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慌张片刻的样子。
现下跌落尘泥,满身是伤的坐在长街边,连在路边的乞儿都有一方檐瓦,比他干净上不少。
这也以至于长街上百姓行色匆匆,忙着回家躲雨的途中,纷纷投来不带恶意的打量。
白玉京懒得抬眼,昏昏沉沉垂着头,看雨水没入青石缝隙间,等来日天明,这儿估计会生出苔草。
他看得入神了,连有人站在身后都没察觉。
一把玄青的油纸伞悄无声息地遮了过来,将人归拢到无风无雨的伞下。
白玉京眼睫颤了颤,尾尖缀着的一串水珠,随着动作坠落。
他转眸,看见还在年少时的闻星河,温温和和的眼睛仿佛带着细碎的光。
“秋雨阴湿,我见你坐在这儿好一会儿了,担心你受凉。”他轻声说:“所以就,自作主张撑了伞过来。”
白玉京支着腿,没说话。
闻星河其实不是个厚脸皮的人,平日交谈若无人应声。他便会觉得羞赧,哪怕再急的事也不好再讲下去了。
可这回不知怎么的,他忘了心底那点异样,目光盯着那血衣下探出的指尖一路往上,看见了苍白锁骨上伤痕交错,血肉横翻的脖颈。看见了清透如玉的眼睛下,模糊不清的半张脸。
许是不忍,他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疼不疼?”
话刚出口,他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伤成这样,他连碰都不敢,能不疼吗?
白玉京静静看了会儿他,说:“无事。”
是无事,不是不疼。
闻星河抿了抿唇,忽然问道:“你一直这样吗?”
白玉京:“哪有人那么倒霉,一直受伤。”
“有的。”闻星河像是在强调什么,重复了遍,“有的。”
“有人就这样,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解释,“但他不是倒霉,他只是太好了。”
白玉京想说什么,喉间滚动,浓稠的血顺着断裂的经脉往外流。
他被呛到了,边掩面咳嗽边笑。
闻星河见此情景,急得差点连礼教都顾不得了,想亲自上手替他止血,被白玉京挡了回来。
对方态度决绝,闻星河也没再强求,伸手从储物戒里拿药,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添了许多金玉。
金玉仍俗物,这样给予不免轻贱。如果不给这伤拖下去,怕是会成恶疾。
闻星河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有那么磨唧,给东西时瞻前顾后,给完后还唯恐不够。
他犹豫了半响,在箱笼里翻找出一件大氅,刻意放轻了披在白玉京身上。似乎常做这事,闻星河连系带的动作都格外顺手。
最后他将一袋子用油纸封好,热乎乎的栗子酥放到一旁。
他说:“那些药苦,我身上没带蜜饯。不过这南斋的栗子酥松软香甜,也可以压一压。”
白玉京尝了块栗子酥,新出笼的糕点还带着热气,里面温热的糖浆在舌尖弥漫,甜而不腻,味道的确不错。
他又在油纸袋里拣了块塞给闻星河。
闻星河嚼了嚼,蹙着的眉没松,含糊开口:“你身上有伤,不能直接吃东西,要先喝药。”
他瞧着模糊的血肉,心说伤在喉骨,吞咽时该有多痛啊。
“药于我无用。”白玉京说:“你不必忧心。”
“……”
嘴里反驳的话刚激起,随后又被胡囵吞下。闻星河有些失魂落魄,不知说什么。
也可能是有太多的未尽之言,不知从何说起,亦不知如何说起。
对于白玉京来说,他可能只是个顺手而为的过客,偏偏不依不饶地纠缠管束,到头来还牵扯了一大堆麻烦。
他其实记不太清了,但心底在说着舍不得。
直到雨中飘来师兄们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闻师弟,你直愣愣忤那儿做什么呢?”
“该回程了,快些跟上来,小心我们把你落这!”
旁边的人怼了一下他,骂道:“净说瞎话,你敢把闻师弟落这吗?那回去后闻长老估计要提着剑杀上峰,到时候你去应付。”
那人委屈,“我就随口一提,你凶什么。”
周围弟子先是嫌弃,然后笑作一团。
闻星河动了下,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身影,扬声回了句:“等我一会儿!”
那边的笑声被雨吞没,在场的人毫无所觉。
闻星河弯腰说:“我是扶光剑宗闻——”
话音戛然而止,带着血腥气的指尖覆在唇上,止住了剩下的话。
“别说。”白玉京嗓音沉沉响起,“勿问。”
他的眼神有一瞬的悲悯,天光太暗沉了,闻星河看不真切。
“为什么。”他问。
白玉京慢慢弯起了眉眼,“因为待在我身边的都不得好死。”
所以你最好祈求,永远不要和我牵扯上任何关系。
“晚了。”
闻星河眼底蕴着晦涩复杂,一反先前温润如玉的模样,浓稠到仿佛下一刻就要淌出来。
他说:“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往后余生都将困于双丝网。”
“至于不得好死。”
他喟叹了声,笑着道:“世上的生死本就注定了喜悲,哪怕荣华富贵,平安喜乐一生,最后寿终正寝也会贪心不足,那有什么好死呢?”
白玉京:“你是在劝慰我吗。”
“嗯,因为你总是多思。”
“白玉京。”闻星河说:“月暂晦,星常明。”
他早在三百年前就料到这场绝别,反复琢磨,斟酌了许多话,想过诉心意,也有慰平生。
可临到阵前,闻星河只愿不再为白玉京添苦楚,揽下那他本该走向的结局。
——
注:月暂晦,星常明——出自宋代范成大的《车遥遥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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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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