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绯天向来不管人间,不记事,但他身边总是有两个人形“百科全书”。
一个是流云宫玉阙仙尊,另一个是锁云阁阁主尘无咎。
也就在尘无咎淡淡说出什么都能告知他的时候,亦绯天才忽然想起来,论活化石,恐怕这位尘阁主的资历比玉阙仙尊高多了。
“南疆第一任城主叫什么名字?当时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
“此事又说来话长了。天下四分后,南疆远比不上东国江南一带富庶,南疆百姓养桑纺织,辛苦终日,得到的报酬仅勉强糊口。你也知道,现在的南疆是唯一一个没有帝王,推举各城城主轮流管理四方的地域。”
亦绯天:“我是土生土长的东国人。”
“……总之,有一年天气特别不好,两天烈日两天大雨,南疆淮桑长得很差,蚕吐不出丝来,到秋天的时候人们都很迷茫——百姓没有粮食,吃了上顿不知道从哪弄下顿。向江南求助,可整个陆上都一样,离君不在之后气候总有失调,每隔几十年,一两百年,天上就要降下灾祸,天上的神仙们管都管不过来,索性就不理会,让底下的凡人们自己管理自己,是屯粮还是没粮,统治者贤良还是昏庸,都不管了,让他们自生自灭。”
亦绯天没说话。
尘无咎继续说道,“那一年南疆死了很多人。很多人死在逃难的路上,从南疆到江南的官道上,饿殍遍野。”
亦绯天继续沉默。尘无咎看他几眼,他脸上浮现一个淡淡的嘲讽的笑容:“你该不会想让我良心发现,对凡人好一点吧?”
不等尘无咎说什么,他自顾自地说道:“离君是离君,我是我,我一点都不喜欢凡人……再说,我对凡人还不够好么?”
尘无咎捏了捏他的手:“不是你的责任,不是责备你的意思。”
亦绯天瞥了他的手一眼,没有回缩,淡淡嗯了一声:“然后呢?”
“腐烂的尸体没人管,被接连的大雨冲泡得腐臭,滋生了瘟疫,然后死了更多的人。”尘无咎音色低沉,语调和缓,隐隐透着一股悲悯之意,宛如神明俯视人间。
有悲悯同情,却也只是同情,自己依旧高高在上。
人永远无法对自己没有经历的事情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然而尘无咎这样的态度,却莫名合了亦绯天的心意。
他“呵”了一声,仍旧嘲讽“这世界还真是要完”,却近乎多余地问了一句:“你那时在做什么?”
尘无咎手指顿了一下,“我?”
亦绯天挑了挑眉:“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尘阁主?”
尘无咎愣怔道:“那时锁云阁都还没有成立……”
“可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捞人吗?怎么,当年这么大的事,你没插手?”
尘无咎无言:“……嗯,被你看穿了。”
亦绯天小得意一下,尘无咎却说:“我当时做的事情不太方便透露,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说。”
亦绯天顿时就不开心了,兴致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哦……”
尘无咎讨好地捏捏他的手,“以后机会多的是,我先把当年的事情讲完,也不用太关心我,嗯?”
亦绯天这次抽回手了,鄙夷道:“去,谁关心你了?自作多情。”
“那难不成是关心百姓?”
“……你还说不说正事?”
眼看南疆即将成为荒地,无法作为四分天下的那四分之一独立,深沉热爱这片土地的南疆人站了出来。
“第一代南疆城主,是一群来自各个城的平民女性。”
那些女孩儿,在那个危难关头,放弃了能嫁去夫家在其他三个国家获得的显赫地位,摘下头纱,展开了一次轰轰烈烈的独立运动。
当然了,这里的运动并不是说什么武装斗争,而是指为南疆探寻生存之路。
“其中有名女子最为著名,你应该听过她的名字,未明花。而且现在南疆的国花和图腾也是未明花,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未明花培育了初代变异蚕,后来命名为天心冰蚕,它吐的丝制成的衣服能保生人延年益寿,尸身千年不腐。”
尸身不腐……?亦绯天留意了一下,没有打断尘无咎的叙述。
“未明花并没有把制蛊方法私藏,带到棺材里,而是把它编纂成册,分享给了其他城主,其他城主又手把手教给了她们的子民。”
“由此,南疆巫蛊兴起,日益繁盛,而未明花也被推崇为第一代首城主和南疆圣女。南疆以往依附于江南存在,从此正式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而未明花为首的一代城主亦被载入青史,‘以未明之名迎来黎明’,何其壮阔。”
亦绯天被震撼了一会,缓缓提问:“那这个未明城主……”
“很遗憾,有关未明城主的记载除了这段历史之外却再无其他。野史和后来流传的传说有说未明城主出身在新永的,也有说未明城主在金鸾城长大的,还有人说未明城主根本就不是南疆人,甚至还有说她喜欢女子的……这些已经无从考证了。”
有类似传言的亦绯天:“……”
“未明城主风华绝代,你当时就没想着去瞧瞧?”他揶揄地问。
“整件事情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她们开始研究巫蛊之术的那段时期,我恰好就在南疆,也来过新永城和金鸾城,甚至还见过几位女城主,却唯独没有见过未明花。只有一个人特殊,那人是这群城主里唯一的男子,听说是某一位城主的心上人,他被南疆人的义气打动,自发来到南疆,还为南疆制定并推行了一系列水利工程,从那以后南疆无论什么气候,都没有再出现严重的旱涝。”
亦绯天心里微微一动。
这名男子难道就是地下那个人?
“那名男子既然有这样的功绩,史书应该不会也没有记载吧?”
“记载是有的,不过只有个名号。那名男子不知姓谁名谁,坊间无论男女老少,都唤他一声‘清明先生’。”
“清明先生……”亦绯天念了一遍,颇为苦恼,“完全没有印象呢。”
尘无咎一副了然的神情,自然地给他倒了杯茶。
“我觉得很乱。”
“确实很乱。”尘无咎不骄不躁地应和。
“我现在想知道的只有一点,你知道金鸾城地下深处有一个法阵吗?”
“嗯?”尘无咎微微一愣,“你去了那个法阵?”
“关于那个法阵有什么传言吗?我中途遇到过两名散修,他们好像不大待见新永城。”
“知道是知道,不过,不待见新永城倒不是因为那件事啦。”
“此次蛊祸瘟疫由新永始,各方踢皮球一直拖延,你想想,要是本来芝麻蒜皮大的小事,因为某个人办事不力,最后拖成了一件大事,拉着一个疆域的人一同承担,搁你你也不高兴。”
亦绯天:……谢谢,那确实是有亿点窒息。
“那个法阵,说来倒也没什么。南疆巫蛊之术兴起后,很快就有那种心居叵测的人眼红潜进来,但南疆巫蛊未明城主下令只传南疆女子,那些男人便想方设法地从媳妇女儿口里探寻。南疆女子即使真心以未明城主为尊,但未明城主毕竟管不到家家户户的事情,总有那么几个人得了秘法,而这几个人之中呢又总有那么一两个,要么天赋异禀走歪门邪道,要么蠢货附体走歪不自知,培育出了变异蛊虫,失了控制。”
“巫蛊之术势头正盛,差点被凭空冒出来的变异噬心虫损尽名声。”
亦绯天感到心梗,喝了口茶压压惊。
“初代变异噬心虫的由来,那个不可考了,毕竟爆发的时候都已经染上一大片了,要问责的时候这群愚蠢的夯货就异常统一口径,统统一问三不知,没听说,不清楚,不知道,互相推诿,最后也不了了之。”
“好笑的是,因为变异噬心虫的出现,未明城主也受了牵连。每日每夜,城主府前都站着乌泱泱一群人,哭诉苛责未明城主的巫蛊之术是不祥之兆,是祸乱之源。人类的记忆是如此短暂,又如此的于己无关。他们显然忘记了,在旱涝之时,在南疆即将失去之时,是谁站出来保住了南疆,又是谁带领南疆百姓发家致富,过上了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好日子。”
“未明城主名誉受损,家门口被人砸烂,心里仍然惦念受苦受难的南疆子民,把自己封在地下的法阵里,立誓一日不研究出解决噬心虫的办法便一日不出来。即使这样,还有不少人认为她就是躲在里面逃避责任。”说着,尘无咎轻笑一声,似乎也觉得不值。
亦绯天默默又喝了口茶,道:“人性向来如此。”
“后来,她成功了,她培育出了琉璃羽虫,而后不出两日,溘然长逝。”
“一同失去下落的,还有清明先生。”
亦绯天想到自己用生命之力才能培育出的琉璃羽虫,有一种两件事冥冥之中的必然关联的直觉。
“我猜,琉璃羽虫的培育条件相当苛刻,我怀疑……它的真正代价不止区区两条人命。”亦绯天握着茶杯,一字一句,断言,“毕竟……人命真的不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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