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五年。
昨夜忽然下起了雪,到天明时分雪虽然停了但地上已是厚厚地积了一层。乌云缨颓乏地靠坐在塌上,神情木然地看向窗外。前些时日方绽放的红梅,雪后一地零落的朵瓣,像晕开的残妆。
卯时,收整齐全的白芷悄声进屋,甫一开门,就看到本应还在休息的夫人正披着衣袍坐在窗边,即使冬日里厚重的袄袍裹身却也能看出人很消瘦。初初的薄光洒进,给人晕上了一层光圈,容光姝色,只是神色有些漠然。
白芷稍顿一呆愣住,雪后肃肃的寒意就争先恐后地从身后打开的房门中随着冷风大股大股地涌入,风尖上她不由抖了个战栗,忙慌关门上前服侍。
“夫人,您身体弱,窗边寒重,容易经了风,我扶您再回去躺躺,可好?”
小声地哄求下乌云缨却未应,只是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白芷等了会儿,见还是一直未见夫人起身,不由迟疑地又小声喊道:“夫人?”
从她的角度望去,乌云缨披着一头青丝无神枯坐,脸色甚至苍白得接近身上那一袭的藕色袄袍。她鼻头一酸,“夫人,可是昨夜又做噩梦了?大夫说,您得宽心,可不能再想那破月西了。”
白芷是三年前同乌云缨一道入的府,虽然年纪小、说话也没个轻重,但待乌云缨却是一片忠心。
“芷儿,我只是想看看雪。”乌云缨微摇了摇头,“咳咳咳——没事的,咳咳咳——”
“您,”白芷一脸心疼,可她又知道自己说不过乌云缨,所以就咬着唇站在乌云缨身侧盯着。
“好了,别噘着嘴了,左右今晨也无事,你扶我回床上再躺躺吧。”拗不过白芷的盯功,乌云缨无奈开口道。
“好!”
等乌云缨躺下后,白芷才放下幔帐轻悄悄地出了门。今日她得去找管家,往年冬日里的炭火早早就会送至的,可今年一直到了现在都还没送到。虽说大人已有三月没来小院,可这下人们踩低捧高的,也太势力、太快了。
一出小院门,白芷就发现许多个大红的灯笼高高悬挂着,除了小院,几乎府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挂满了。雪色纯白的背景下灯笼红得亮眼夺目,一行行、一列列,让府中全然消散了冬日里的萧条冷清,透出几分热闹繁华。
不远处的墙角落里,有几个青衣仆从聚在一起,叽叽喳喳,隐隐的议论声中还夹杂着几声轻笑。白芷很好奇,但想了想还是先去找了管事。
一念之差,以至于在往后的许多年里,白芷都一直后悔。她应该先去打听府里这般反常的热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也许这样,夫人就不会死了。
……
“阿缨——”男声哑涩低沉,“乌云朝叛国铁证如山!”
不是,是你们的诬陷!
乌云缨大声驳斥,她弟弟一心为国,舍生忘死,是你们,你们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所谓的安定军心,将这罪名强加于他!
“为了月西、为了乌氏、为了云朝,也为了我们的孩子,去吧——”
“求你!”
乌云缨惊醒过来,大汗淋漓。
——又是那个梦,不断重复的话语残酷得像是附骨之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影随形地缠绕她,逃离不得。
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应是又下起了雪,室内昏暗得让人心惊。乌云缨微咳了两声,稍定心神后透过放下的帘帐,隐约看见桌旁的一豆烛光,灯影下还坐着一个人。
“芷儿?”
那道剪影没作言语,反而起身推开了窗,寒风涌进,狂乱地吹皱了帘帐。突来的乍冷让乌云缨不免又低咳了两声,她垂眸,已然知道来人是谁。扶着床沿起身下床,她恭敬地行礼道:“大人。”
男人转过身,不是很明亮的烛光晕开了他的面容,模糊了冷峻之后愈发显得俊朗。本就修长的身姿被那烛火一摇曳,也是平白添了几分紧绷压迫。
韩彦离地没叫起,白芨也未进屋侍候,两相峙的安静中乌云缨隐隐觉着屋内的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又等好一会儿,见对方还是沉默,乌云缨再次开口道:“大人?”
寒风中的单薄的身影微颤,这次的叫唤惊醒了韩彦离。他恍若回神地叫了声起,而后关上窗撩衣坐回榻上,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低声道:“坐,陪我喝杯茶吧。”
几不可闻地,乌云缨微皱了下眉。起身时,没缘故地脚下有些踉跄,但并未引人注意。入座后,她端起茶盏,在韩彦离的注视中轻轻地抿下一口。茶水很烫,烫得她没有辨出涩香之中盖着的一抹苦辛。
韩彦离静静地看着乌云缨饮下茶,许久后,他开口直接扔出了一句惊雷。“去岁夏,月西统一了四藩,同年冬又重创莽苍。今岁开春月承颐继位,前些时日,他书信与我,称愿祈请诰封归顺大夏。”
乌云缨状若未闻,只是垂眸全神地盯着小几上的烛台,面上无悲无喜,只是,掩在衣袖下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韩彦离屈指在桌上轻轻一敲,“在信中,他说——”
“——要你死。”
话音一落的瞬间,乌云缨浑身都僵住了,心下猛地一坠,却也莫名有了丝解脱、甚至是终于来了的畅快。
早在四年前,她就知道过往的甜言荣宠终究不过是一局棋。在执棋者的眼中,棋子就只是棋子,即使有过多少羁绊,一旦棋下完了,棋子也就该散了。细琐零碎地想着,渐渐地,她觉得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息窒,神识也有点恍惚。
茶水里有毒?
韩彦离,要杀她?
……
玉腕莹白如雪,无声地垂落在榻上。即使门窗紧闭着,可寒风吹过,窗柩还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呜呜的嘶鸣声。屋外,白雪簌簌飘落,一层层地接踵上压,密集地让人无端生出一丝恐惧。
噗——
烛火爆开一个灯花,而后倏地跳灭,乌云缨侧倒在榻上,单衣上露出的颈项,纤细柔弱,黑暗中些许月光透入,照亮了她眼角的泪珠和嘴角的浅笑。
韩彦离坐在乌云缨的身侧,看着她眉间轻展,情态鲜妍,垂下的手不自觉用力攥紧。
……
三日后,凉州城外。
“大人,夫人已经服下解药,最迟一刻之后就能苏醒,您,需要等夫人醒来吗?”
似远非远的声音,在乌云缨的耳边萦语,脸上似乎有指腹拂过,轻轻地,带着无限眷恋。
“不了,你即刻带她离开吧。等她醒后,你问她想去哪里。不要让她去月西,那里……”一声叹息,“罢了,无需与她细说其他,都随她吧。”
“是,大人。”恭敬的女声,“卑职定会保护好夫人。”
乌云缨想睁开眼,颠簸的失重感也让她多了一丝清明,可下一秒,她就又陷入了梦境的迷离。远远地,一个陌生的男声传耳,“大人,请您速速回军,陛下急诏您进京陈情,若是再耽误下去,恐怕……”
声音渐消,几不可闻。
天光破晓,今岁的天气有些反常,前几日的大雪直至今日还厚厚地在驿道上积着,荒野上又起了风雪。
吱嘎吱嘎——
马车在雪中缓慢行走,印下的辙痕很快就又被白雪覆盖。乌云缨在闷声的颠簸中苏醒,她慢慢地睁开眼,一下,又一下。
她没死?
——不对!
乌云缨急急地想要起身,然而才刚一动就因着手上无力,整个人往旁一栽,肩膀重重地撞到马车车壁上,发出一声沉响。马车未停,只是顷刻间,帘子被从外挑开一道缝,一个陌生的女子担心地探头询问道:“夫人,您没事吧?”
乌云缨看着这张陌生的脸,扶着车壁反射性地退缩至角落,“你是谁?”
“夫人,您可唤我韩七,我是大人的暗卫,奉大人的命令带您离府。”
离府?乌云缨愣住,月承颐不是要韩彦离杀了她的吗?他不杀她,难道觉得她还有别的用处?
一声嗤笑后,乌云缨无所谓般倚靠回车壁上,掉落的碎发、垂下的双眸,让韩七看不清这位新主人的神情。许久之后,她才听到了一声干哑的询问,“他让你送我去哪里?”
“卑职出府的时候,大人就吩咐过,以后您就是卑职的主人,一切就听凭夫人的吩咐。您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天涯海角,遂愿皆往。”
闻言,乌云缨呆愣住,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她重新地、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个自称韩七的女子,揣度着她话中的可信程度。
雪光映着她的笑脸,有着一抹不真实的天真。
长久的凝视,尤其是美人的全神凝视,会让人不禁升起一种很惶恐又很欣喜的感觉,这种陌生的感觉让韩七喉头不免有些干涸,“——夫人,您想去哪儿?”
乌云缨双唇微颤,没有立刻回答韩七的反问,只是迎着马车帘子卷出的角儿向外望去,不住地喃喃重复着韩七方才说的话,“天涯海角,遂愿皆往。” 许久之后,乌云缨才恍然若醒地低声道:“我……我想回月都。”
她想见见父亲,见见阿朝,见见白芨,也——见见孩子,
“好嘞,那咱们就去月都。”
……
几乎是一夜之间,初春就悄然而至了。草间枝上全都浸满了新绿,几剪飞燕也在朦胧烟雨中回到了阔别良久的家乡。
月都,繁华更胜往昔。
乌云缨入城的时候天方才破晓,一路上她都在思考如何能搭上进出月宫的这条线。曾经,太子宫内的采买是由司掌内侍主持,半旬一次,也不知眼下是不是还循着旧例?
马车哒哒驶过暗巷,却在刚入街道时“吁——”地一声停下了。
“怎么了?”
自入城后,乌云缨就一直敏感不安,心中上下忐忑着,生怕遇着人。阿七也有意寻得人少的街道行走,这突然的顿停,是不是——
“只是路口突然涌上了几股人流,不妨事。夫人您别露面,我御马在路旁避开,咱们稍作等待一下即可。”帘外韩七的声音很淡定。
乌云缨凑近帘边,心下稍安道:“那就好。”
“听说,咱们国主明日就要启程前往大夏了?”
“要我说,国主就不应该朝觐,一统四诏何等荣耀,平白去做那劳什子的西诏王。”
“鼠目寸光!大夏幅员广阔又兵强马壮,咱们久经战乱,国主此举是为了咱们月西臣民的将来。”
“就是——”
……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从马车旁路过,乌云缨终于忍不住偷偷掀开车帘一角,看向月宫的方向:朝觐谢恩都是要倾宫皆送的,也许在明日的仪仗上,她能先见上一眼孩子。
韩七守在马车前,并不知道身后的乌云缨已经无意间露了脸。她看着人流中行踪鬼祟的几人,眉间紧锁。
这月都,不太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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