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月麒宫。
正殿门扉处的宫人原是垂着头，困意十足地偷打着盹，忽然他耳朵微动，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心下一怵却连抬头张望都不敢，只是战战兢兢地等那云靴一靠近就迅速挑开了帘子，让来人提步入内。
不过是开门的一瞬间，刺骨的寒意就透过缝隙侵袭进了屋，烛火因此猛地一摇曳，却也照亮来人的双眸若漆，俊美如玉。
“殿下。”早在屋内等候着的侍卫上前伺候男子解下披风，期间附耳在侧地小声道：“乌家有异。”
月承澜听后一个挑眉，对着屋内的内侍吩咐道：“都下去吧。”
待屏退宫侍后，月承澜自顾抄起手炉坐上软榻，嘴角扯出一抹笑，奇道：“怎么有异了？太医不是让她好好修养，回府后又做了什么？”
“晚间，乌家派人拜见了木府、周府、辛府等几家武将，此外，还去了袁家、顾家这两家清流。声势虽不算浩大，但也未做任何遮掩。”沈随想了想，又道：“属下在乌府外还发现了二殿下的人。”
“……拜见了这几家？”月承澜一边思考，一边漫不经心地盘弄着手上的鎏金手炉。许久后，他开口道：“明相母亲大寿在即。我记得，大夏传唱许久的《玉簪记》，月西似乎还未有。去，让李家班排上几出，请明大小姐好好欣赏一二。”
“她对月承颐的绵绵情意，本王可不忍我那弟弟辜负，惹佳人垂泪。”
沈随领命退下，月承澜摸着手炉走向多宝阁，正中是一盏小巧玲珑的花冠，鎏金的花丝缠枝镶嵌，卷云纹饰如意藏叶层层叠累。虽是前些年的旧样式，但在精心呵护下也是鲜艳非常。
“缨儿——”到底去西关做什么了？
太子之位悬而未定，她是去说服她父亲支持月承颐？所以此番，乌大将军才会兴师动众地在国后千秋进贺？那她俩小时候立下的誓言，她都忘了？
月承澜目光骤然冰冷，突然，他伸手一扬，鎏金的手炉转眼间就被扔进了火盆。看着突然窜高的火花，他坐回榻上揭过沏好的茶盏，摸着杯缘边微微凸起的花纹，唇角微勾：没关系，缨儿，不管你究竟做了什么，在他这里，你永远都有被原谅的机会。
……
翌日，清晨旭阳的金辉伴着薄薄的雾霭漫撒开。
屋内，白芨服侍乌云缨起身，只不过刚取出一件绛红色的袄裙要与小姐换上时，乌云缨就摇头拒绝，“挑件素雅的吧。”
“是。”
待白芨给乌云缨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如意纹袄袍，二人才一道走出里间。期间，白芨望着小姐的背影，想着等下她要让绣房的人赶紧新做几身清新淡雅的。往日里小姐的衣饰色彩多是鲜艳明丽，可近日小姐的喜好已全然变了。
次间里，几个婢女相继端着朱红漆就的餐盒步入，领首的婢女仔细地安排着，待一切全都妥帖布好，方顺着白芨的眼神示意退下了。不多时，屋内就只乌云缨、白芨二人。
“小姐，先用膳了吗？”
乌云缨点点头，却没动筷子，“阿朝可起了？”
白芨有些迟疑，却还是回道：“今早儿东院的嬷嬷来禀，说早上喊起的时候，小少爷一直嚷嚷着困、不想起。她们想着几日前小姐的吩咐，也就没接着喊小少爷起了。”
“那就让他——”乌云缨原还想着让乌云朝再睡会儿，不料，下一刻门口就传来了他的叫喊声。
“姐姐！”
没等乌云缨起身站稳，乌云朝就像只小牛犊般猛地冲了过来抱住她的腰。半大的小子，倒让乌云缨自己摇晃着回退了一步。乌云朝也没意识到，还昂着头虎里虎气地问道：“姐姐，咱们一起用膳，今早吃什么呀？”
乌云缨俯身亲昵地点了点小人的鼻子，“吃咱们按照最喜欢的。”
“水晶梅花包？”乌云朝眼睛一亮。
“还有果子酥和山药栗子粥呢。”
“哇——”
白芨脸上带着笑，就这样站在姐弟俩的后半步，看着小少爷腻着抱着小姐，两人小步慢挪地在桌前落座。虽然，小姐在衣饰上的喜好变了，可在饮食上，还是没变，和小少爷一样喜欢甜口的。
用过早膳，乌云缨拗不过乌云朝的兴致勃勃，便只好陪着他一同去往库房。而当她们一走到库院的外廊处时，一个陌生的面孔就出现了，恭敬非常地行礼问安。
乌云缨侧过头，望向来人，“你，是竹叔此番带回的人？”
少年看着年纪不大，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一身藏青色的袄袍，看着瘦削却莫名让人觉得有力。相貌平平无奇，双瞳却是漆黑锋利，原先普通的五官也因此变得慑人，任谁瞧上一眼都不敢轻视于他。
听见乌云缨的问话，少年也只是点点头。
乌云缨见他不说话，也只当他害羞，笑声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和阿朝想看一看父亲送回的宝物，烦请开门吧。”
少年又是点点头。
等一圈圈铁锁被打开，乌云缨她们提步入内，一抬眼看到的就是摆放在正中的扶桑树，金雕银铸的枝干镶满宝石，日光闪耀下华贵非常，惹人不禁赞叹。
不过，乌云朝对此却不甚感兴趣，他只是好奇地随意地瞥了一眼，就寻着兵械箱找了过去，“姐姐，你快来！这里有长枪，还有弓！”语调兴奋，似乎这才是最珍贵的宝物。
乌竹本在外院，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库房时，就见乌云朝正站在院中弯弓搭箭。虽然人小挽弓也费力，不过姿势很标准，有模有样的。他没迟疑径直走到乌云缨身旁，“乌竹请小姐、少爷安。”
乌云缨闻言笑着回头颔首示意，还拉起人做起了评委，“竹叔，你肯定懂的，你来看看阿朝刚刚这箭射得怎么样？”
乌竹顺着乌云缨手指的方向看去，两米外的靶子上插着一只箭，也就是刚刚中靶的水平，不过当他回头时对上乌云缨、乌云朝两人都是期待满满的眼神，不自觉间也弯了嘴角，赞叹道：“少爷这射，射得极好。”
乌云缨听着也知道竹叔这夸奖多少带了些夸张，不过她也不在意，“阿朝，那这把弓就给你了。不过，你得记住你刚刚答应的事，每天勤加练习不可荒废，知道吗？”
乌云朝先是大声地嗯一声，而后跑着牵起乌云缨的手，“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练习，长大了也做大将军，保护你！”
乌云缨的笑容突地僵住了，她对上乌云朝的双眸，明亮诚挚，满满全是她。望着这样的双眸，她很想对阿朝说，姐姐不愿阿朝做大将军，只愿阿朝好好的活在这世上，不要为了保护她，伤及自身。
可她没有，只是垂眸掩去了眼中的哀痛，轻轻地抚上乌云朝的小髻，“那姐姐就等阿朝长大，做大将军。”管他如何血雨腥风，今生她都会为阿朝一一肃平，她的阿朝会是最年轻、最英武的大将军，芳名千古。
“哦——做大将军！做大将军！”乌云朝举着长弓，蹦蹦跳跳地长呼奔跑着。一时间，院内热闹极了。小小的人兴奋地不知所以，满院的横冲直撞，果不其然，就撞着了“哎呀——”
“阿朝！”乌云缨一声惊呼，她着急地走上前，只见乌云朝整个人都扑倒在了方才那个沉默不语的少年身上。混乱间长弓崩断，利弦划过少年的脸颊，勾出一道血痕。
她蹲下身扶起两人，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突然的跌倒让乌云朝都愣住了，直到被乌云缨扶起，见着姐姐了，他才小嘴一扁地哭了起来。
乌云缨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忙拉过人仔细地上下打量起来，“怎么哭得这般厉害？是撞到哪儿了吗？是不是很痛？”
“阿朝不疼，只是——”乌云朝胡乱地摇着头，“姐姐，我的弓断了！”一哽咽，哭声更响了。
乌云缨哭笑不得，抱紧乌云朝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起来，“没关系的阿朝，弓断了，我们可以请竹叔修好的。”
“……真的吗？”乌云朝先是怀疑地看向乌云缨，又转头眼巴巴地看向乌竹，“可以修好的吗？”
“当然可以！”乌竹拍着胸脯保证道，“保管和原先的一模一样，连缺口都不会有。”反正将军送来的这批弓，又不单这一把。
安抚好弟弟，乌云缨左右看了看才在右侧的角落处，找到了少年。她领着乌云朝走向少年，“阿朝，你刚刚撞了人家，人家还受伤了，现在你应该怎么做？”
乌云朝抿着嘴，期期艾艾地上前拉住少年的手，“对不起。”
“你受伤了，我给你擦药吧。”
“你不说话，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别生气了，要不，等弓修好了，我送给你，好不好？”
……
少年没有回答，不过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又摇摇头。
“——姐姐！”乌云朝委屈地转头找起了人。
乌云缨还没开口让乌云朝耐心点，取来伤药的乌竹就解释道：“小少爷，小冬他不会说话的。不过，他刚刚已经点头，说不生您的气了。”
“啊！”
这话一出，乌云缨也有些吃惊，她顿了顿，便从乌竹手上接过伤药，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替少年上起了药。少年没动，只是慢慢地抬头看向她。
这一抬头，也让乌云缨对上了少年那怔怔的目光。阳光下，他那锐利如刀的眼神中全是无措，像是一匹迷路的小狼，落寞茫然。
突然，乌云缨开口道：“小冬，阿朝才六岁，总是没个轻重，嬷嬷们也管不住他，你日后陪着他，像大哥哥一样管管他，好吗？”
“小姐——”乌竹讷讷，张口欲言。乌云缨却摆手阻止了他，接而她又全神贯注地看着少年，继续问道：“好吗？”
灿烂的金光中，少女乌黑的双眸，亮的动人。她的目光中，没有厌恶，有的全是温柔，隐隐的还有丝怜惜，就像四年前的将军，从尸骸中将他救起，看他的第一眼。
少年的喉结滚动了几下，他死死地望向乌云缨，那么用力，那么认真，似乎在想她话中的真假，又似乎只是想将她牢牢记住。
望着望着，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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