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言下值后应约去了魏家。
魏家邀请的宾客并不多,不过朝中十几位同僚。
魏锦华守在大门口,一见顾不言出现,立即迎上去:“顾大人总算是来了,家父已等侯多时。”
说完便热情地领着顾不言往里走。
魏德任兵部尚书多年,手中积攒下不少钱财,其府邸自然也建得恢宏气派,各处可见香榭楼台、花木丛生。
顾不言跟着魏锦华穿过前院大门,走上一条曲折的游廊,进入了内院的花厅。
内院厢房内。
魏如正扒在门缝里偷看顾不言经过的身影。
丫鬟小柳松了口气:“顾大人终于来了,小姐这下可放一百二十个心了。”
魏如转身坐进屋内的玫瑰椅里。
面上带着几许欣喜,也带着几许紧张。
自父亲答应向顾家提亲后,她便恢复了饮食,盼星星盼月亮般等着今日顾不言上门。
可当顾不言真上了门,她又莫名开始不安。
“也不知今日能不能成事,若不成,我便剃了发去庵里做姑子去。”
小柳出言安慰:“定是能成的,老爷都在夫人面前发过誓了,说若是不成他便将自己的‘魏’字倒着写。”
魏如被逗得一笑,这才略略宽下心来。
花厅内摆了两桌宴席,高朋满座。
魏德坐于主位,旁边是邹氏,再旁边则是冯氏。
顾不言刚一进门,魏德立即起身,“不言终于来了,正等着你开席呢,快,快坐到这边来。”
他特意给他留了自己身侧的席位。
一众同僚也纷纷起身向顾不言行礼问侯。
几番寒暄,几杯热酒下肚,魏德便避实就虚地开启话引。
“不言啦,我知你平日朝务繁忙,但也不能忽略了你母亲的身子,今日内子特意请来神医万全给你母亲查体,万先生说了,你母亲气血两亏,须得安心静养,不可劳累过度。”
神医万全有“再世华佗”之称,向来只给平民看病,非官宦世家所能支使,可见魏德是费了些功夫的。
一旁的邹氏也出言附和:“我还找万先生开了几幅八珍汤,到时冯姐姐也一并带回去。”
冯氏忙诚恳道谢。
顾不言也跟着道了声谢。
“惭愧啊。”魏德故作无奈地苦笑一声。
“想当年,顾魏两家走得何等亲近,如今却要为这等小事道谢,倒真是客套生疏了。”
冯氏闻言一顿,没应声,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顾不言倒是应得松快:“很正常,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这话明显带着机锋,魏德也一顿。
随后他提起过往,“老夫当年与国公爷意气相投惺惺相惜,甚至还一同在佛祖面前发愿,誓要仗剑天涯开创一番不世伟业,没成想数年过去,誓言犹在耳,人却阴阳隔。”
顾不言浅酌一口酒,沉默着。
魏德面露愧色:“前些年顾家遭难,老夫没能第一时间伸出援手,确实有负国公爷、有负顾家,只是……老夫也有自己的难处啊,毕竟……”
“魏尚书,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顾不言突然打断他,淡漠地笑了笑:“今日相聚一堂,该宾主尽欢才是。”
一众同僚也忙举杯打圆场。
“是啊魏尚书,往事不可追,未来才可期。”
“来来来,敬魏尚书一杯,多谢盛情相邀。”
“来来来,也敬顾大人一杯,望顾大人往后多关照。”
?筹交错间,又是许多酒水下肚。
魏德的脸上也带上了笑意,语气意味深长。
“不言说得没错,咱们今日当宾主尽欢,多说些高兴的事才对。”
他转头对冯氏举杯:“老夫先敬嫂夫人一杯。”
说完仰头一口饮尽。
冯氏也以茶代酒浅饮一口。
魏德擦净唇上酒水,感慨万千。
“顾魏两家相交多年情义甚笃,当年内子与嫂夫人同时身怀六甲,国公爷曾提议要将两个娃娃指腹为婚,却因为……”
“魏尚书!”
顾不言再次打断他,仍是淡漠的神色,“令爱乃闺阁女子,将其亲事当成酒桌谈资,怕是会有损她名声。”
“不言多虑了,小女乖巧懂事遵从女德,在婚姻大事上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怎会损她名声?”
他说完一脸笃定地看向顾不言。
顾不言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
“既然魏尚书觉得在下多虑,那在下便闭嘴。”
他果然开始埋头用膳。
魏德看着他这架势,心头隐隐冒火。
但此时不能发火,毕竟事关女儿幸福。
“有一事,老夫从未与嫂夫人及不言提过。”
他幽幽一叹:“其实国公爷在出征碧逻城的前夜,曾与老夫见过一面,还赠与老夫一物。”
冯氏闻言一怔,“何物?”
连顾不言也抬头看向他。
魏德朝邹氏使了个眼色。
邹氏会意,起身离开。
不一会儿,便托了一方锦盒过来。
魏德起身接过锦盒,从里取出一柄玉如意。
玉如意通体润泽、线条流畅,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他小心翼翼将其捧于掌中,呈给众人观看。
“此物便是当年国公爷所赠,国公爷还给老夫留下一句话。”
冯氏百感交集,“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愿两家世世结姻亲,代代皆如意。”
魏德看向顾不言,语气悲怆:“不言啦,顾魏两家结亲乃是国公爷遗愿,老夫已有负于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违背他的遗愿,吾家小女魏如已到桃李年华,却从未与人论及亲事,便是为了等着与不言订亲啦,否则,咱们何以让国公爷含笑九泉?”
冯氏不再吱声,看向自己的儿子。
屋内所有人皆齐齐看向顾不言。
顾不言却神色不变,不发一言。
片刻后从席位上起身,接过魏德手里的玉如意。
打量了一番,又随手还回去。
他语气轻慢:“这都二十年了,魏尚书为何才拿出这柄如意?”
魏德一哽,“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他轻笑:“为何魏尚书觉得现在是合适的机会?”
“因小女确实到了该订亲的年岁。”魏德环顾四周:“再加之今日诸位也在场,正好可做个见证。”
今日他邀来朝中同僚布下这个局。
不过是布下一个情义与道德的陷阱。
意图将顾不言牢牢困在其中。
他在赌,赌顾不言不忍拂他脸面。
赌顾不言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违逆亡父遗愿。
在朝堂行走多年,他早已训练出窥探人心的本事。
这顾不言虽恶名在外,私下却是对老母孝顺、对下属仁厚。
“情义”二字仍是此人的枷锁与软肋。
故尔哪怕是赌,他也仍胜券在握。
此时众人也开始起哄。
“能见证这等喜事,实乃三生有幸。”
“这柄玉如意不就是订亲信物么。”
“顾大人快快点头啊,往后该叫魏大人一声岳丈了。”
顾不言沉默着,怔怔盯着桌上一盘凉菜。
随后拿起筷箸夹起一片,冷不丁问魏德:“魏尚书可识得此物?”
魏德被问得一愣,不知他是何意。
屋内其余人等也有些发懵。
“怎么,魏尚书不识?”他追问。
魏德压下心头疑惑,“此乃肉脯,老夫又怎会不识?”
顾不言将肉脯放回盘中,又放下了筷箸。
“但本座不吃肉脯。”他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从十年前那个上元夜开始,本座便再没吃过肉脯了。”
魏德闻言猛的一顿!
犹如被人击了一闷棍,神色瞬间黯下去。
连一旁的邹氏也瞧出异样,扯着他的袖角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他甩开她的手。
顾不言目露鄙夷:“魏尚书这是想起了什么吧?”
魏德面上带着隐隐的狼狈,“老夫已是土埋半截之人,记性也变差了,该忘的都忘了。”
“何谓该忘?”他逼视着他。
魏德一时无言以对。
时间沉静了片刻。
屋内诸人也面面相觑。
无人理解他们为何从订亲说到肉脯。
片刻后,顾不言又是一声轻笑,看着魏德苍老的面容一字一顿开口,“魏尚书这是难得糊涂啊!”
十年前那个上元夜,冯氏染上风寒,高烧不退。
顾不言出门去请医官,走了几家医馆皆被拒。
医官指着他的鼻子骂:
“顾家人乃周国蛀虫,早该死绝了。”
“你一个奸佞之后,没资格再让周国人帮你。”
他走遍了全城,依然找不到一个愿意上门的医官。
鞋子磨破了,天色也暗了。
月亮升起来,将整个世界镀上一层银辉。
他饥肠辘辘,筋疲力尽,偏偏还在街巷间遇上两个纨绔。
一个是左丞家的长子,一个是内阁大学士家的次子。
他们追着他骂,“狗胆包天,竟还有脸抛头露面。”
“顾家害得周国国运不昌,看我们如何收拾你。”
他拼命逃,逃得好似整个人都要飞起来。
但他终究只是个十岁孩子,对方却是及冠的成年人。
眼见着就要追上了,他突然拐个弯,往停在街边的一辆马车跑去。
马车旁是鸿运酒楼,今日有许多朝臣在里头宴饮。
他亲眼见到魏德从楼里出来,钻进了马车。
母亲曾说:“魏德是你父亲挚友,哪怕此刻他没帮咱们,也定然不会害咱们。”
又说:“往后遇上扛不下去的难事,去找魏家,说不定他们也会伸出援手。”
于是他边逃边喊:
“魏叔,有人要打我。”
“魏叔,救救我。”
“魏叔……”
无论他如何声嘶力竭,马车内却毫无动静。
他终是倒在离马车半丈远的空地上。
两名纨绔追上来,冲着他拳打脚踢。
一下又一下,踢在他后背、腹部、胸腔。
好痛,痛得他浑身颤栗。
他瑟缩着咬紧牙关,看着这天地间如银的月光。
看着月光下那辆毫无动静的马车。
他想,母亲错了,魏家又怎会帮顾家呢,魏家只会见死不救。
也不知踢了多少脚,两名纨绔总算收了手。
其中一人将一块肉脯扔在地上,狠狠踩上几脚,看着匍匐在地的他,“将这块肉脯吃下去,我们今日便饶了你。”
被踩污的肉脯躺在月光下,犹如一只嘲讽的眼眸。
他缓缓爬过去,捡起它,塞进了嘴里。
他吃到的不是肉脯的味道。
他吃到的是泥土的味道、鲜血的味道,以及被贱踏的味道。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夜的月色、那两个纨绔,以及那辆自始至终也未曾掀开车帘的马车。
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后,顾不言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抓到那两名纨绔的把柄,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送进了牢狱。
而面对魏德,他只是静静地冷眼旁观。
此时的魏德自知理亏,缓了缓,提起底气喃喃相问:“难道……你连国公爷的遗愿也不顾及了吗?”
“魏尚书,你多虑了。”
顾不言不屑地嗤笑一声,“本座根本不在乎亡父的什么遗愿。”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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