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时一脸无措,在她面前屈身蹲下。
瘦长的少年,哪怕是蹲下,也比她坐着高出半个头:“小姐你听我说,昨夜我已将这宅子里外查了个遍,除了四名守卫,再无旁的人看守咱们了,等过了这阵风头,我便可带着小姐逃出这里,小姐此时根本无须这般委屈自己。”
“逃?”金毋意眼睫翕动,“咱们能逃去哪里?”
“去梦家庄,那里有梦家的祖宅,还有成片的果园、田地,足够咱们过一份安稳的生活了。”
梦家庄是他的故乡,闻名江湖的剑客梦无影是他的父亲。
后因父亲惹上人命官司致仇家追杀,梦家满门被灭。
他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却又落到人伢子手里。
是李曼云见其年幼无依买下了他,他才得以平安地长大。
“前有顺天府衙,后有北镇抚司,咱们想顺利逃走,谈何容易,也正是因为如此,顾不言才没耗费人手来看守咱们。”
金毋意从镜前起身,目光幽深地看向屋外:“何况,眼下父亲已逝,金家案件真相不明,许之墨也还活得好好的,今日金家行刑,也应是由他监斩吧?”
她顿了顿,“此情此景,我怎甘心逃走?”
“那就按小姐之前的打算,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待时机成熟,再杀回来报仇。”
她回眸,“梦时,我等不了了。”
父亲已故,满门被屠,累累血债,岂能等之。
梦时也站起身,心里涌动着莫名的失落与酸楚,“所以,小姐意已决,不惜要以身为饵……笼络顾不言?”
“我知这无异于与虎谋皮,”她看着晨光里劲瘦的少年:“也知这是将你也拉入了险境,你若是想回梦家庄……”
“我不会离开小姐的。”他出言打断她。
金毋意顿住,心底升起一片暖意。
许久后她低声开口:“你我相伴多年,早已情非主仆,往后别再叫我‘小姐’了,就直接叫我‘姐姐’吧。”
少年一怔,蓦地红了脸:“我明明比小姐大了一岁,怎可叫小姐‘姐姐’?”他扭头藏起神色,“若无旁的事,我现在便让那名婢女出门去买鱼。”说完如疾风般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金毋意呆呆站在屋内,疑惑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
不然梦时的脸为何那样红呢,看上去像是害羞了,却又更像是生气了。
距世安苑不远有一处集市,春兰挎着篮子出门,不一会儿便买来了两条新鲜鲈鱼。
后厨燃起了袅袅炊烟。
金毋意洗鱼、蒸鱼,两盏茶功夫,屋中便飘出了浓浓的鱼香味。
梦时在前院空地上舞剑。
梦家剑法艰深难悟,需勤加苦练层层开解,在挥臂与转身间,剑若游龙凌空而起。
当春兰提着香喷喷的鱼羹穿过前院时,梦时纵身绝杀,利剑刺破院中的海棠树身,剑气腾腾,树叶簌簌而下。
此时北镇抚司。
江潮正在回禀今日刑场的情况:“许之墨坐镇,将金家人斩了个干净,现场虽未出什么乱子,但喊冤声不绝,围观百姓久久不散,官差几番轰赶才消停,随后许之墨独自去了鸿运酒楼,见了一个人。”
顾不言神色微敛:“谁?”
“张渊。”江潮顿了顿:“这张渊向来不满北镇抚司压东厂一头,故常出入慈宁宫中,此时他私见许之墨,莫非……金家谋逆案的背后之人是……”他没敢继续往下说。
慈宁宫里住的是太后,而太后正是顾不言的亲姑母。
顾不言沉默下来,片刻后吩咐:“盯紧张渊,顺便摸一摸金家谋逆案的情况。”
“倘若金家有冤,大人当真要替他们翻案?”
顾不言斜了他一眼,答非所问,“可有查到李曼云的消息?”
江潮摇头:“这李曼云的身世看上去甚是平常,她出生于京郊一户商贾人家,乃家中独女,二十多年前父母双亡,被迫沦落到怡春楼为妓,后遇到金明赫成为金家妾室,不久后产女,五年前又不幸染上疫症,医治无效后离世,如今李家人皆亡,金家人被斩,怡春楼又几度易主,当年旧人死的死散的散早没了踪迹,暂未查出她身上究竟有何异常。”
顾不言曲起手指轻击案桌:“身世如此简单明朗,倒像是被人特意抹掉过什么。”
“属下也这般怀疑,只是……还未找到突破口。”
话刚落音,便见跑腿的小六子匆匆进屋:“大人,春兰姑娘来了,说是来给您送鱼羹的,眼下正在外头侯着呢。”
顾不言眉眼微蹙:“春兰姑娘?”
江潮忙出言解释:“就是世安苑里看宅子的婢女,眼下那金家女也住在那儿。”他转头问小六子:“莫非这鱼羹是金家女做的?”
小六子摸了摸后脑勺:“好像……春兰姑娘是这么说的。”
顾不言冷哼一声,毫不领情:“这里乃官署,并非饭堂,还送什么鱼羹,且让她速速离开。”说完“啪”的一声合上面前的书卷。
小六子吓得后背一紧,应了声“是”,转头就将春兰请出了北镇抚司的大门。
春兰回到世安苑时,那食盒里的鱼羹还隐有余温,汤汁也仍粘稠而清香,不过是原模原样不曾动箸罢了。
梦时抱一捆木柴进屋,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食盒,眉间舒展:“小姐接连几日都没好好用膳了,不如自己用了这鱼羹。”
金毋意应了声“好”,转而心平气静地吩咐:“春兰,麻烦你明日再去趟集市,买些糯米、红枣及饴糖回来,既然大人不吃鱼羹,那我便给他做些条头糕送过去。”
一听还要去北镇抚司,春兰面露怯意,却也顺从地点了点头。
待春兰离开,梦时满腹不甘地开口:“既然那姓顾的不领情,小姐不理他了便是,何故还要给他做什么条头糕。”
“他身居高位,自然有几分倨傲,哪会是轻易就能笼络上的。”金毋意将鱼羹从食盒里端出来,放到炉灶的灶口上。
少年眸色深沉:“那他必然也会拒绝小姐做的条头糕。”
“那我就换别的糕点送过去。”
“若是他一直拒绝呢?”
金毋意顿了顿,抬手盛了碗鱼羹递到梦时面前,“我敢保证,他不会的。”
少年握了握拳,本想反问一句“你跟他熟吗凭什么保证”,却又不想惹主子难受,只得默默接过鱼羹,不再言语了。
二人围坐在桌前吃鱼羹。
就像曾经无数个午后围坐在金家后院里用膳一般。
暖阳斜斜地照进来,染黄了门前的那片空地。
时光慢悠悠软绵绵,看似寻常而安闲,却又布满了疮痍与痛感。
“梦时。”她捣弄着碗里的瓷勺低声开口。
少年看了她一眼,“小姐?”
“已过午时了。”
他低下头,“嗯”了一声。
“当刽子手挥下鬼头刀,你说他们……会很痛吗?”
他也捣弄着碗里的瓷勺,没应声。
“金家百余人口,流的血会不会染红了刑场?”
“小姐要节哀,别多想。”
金毋意往嘴里塞进一大勺鱼羹,嚼几口后又顿住:“其实我只是……不舍得父亲,至于其余人等……”
她止了话头,继续往嘴里塞鱼羹,狠狠地往下咽。
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来,眸中闪出莹莹泪光:“我一定会让顾不言屈服的,一定会杀了许之墨的。”
“小姐……”少年满目关切。
“梦时,我想看你笑。”
明明她在哭,却偏偏要他笑。
少年喉头哽咽,却仍努力弯起眉眼,露出了嘴角两颗俏皮的虎牙,灿烂如屋外的暖阳。
她擦掉眼尾的湿润,也朝他露出一抹浅笑。
次日,金毋意早起做条头糕,做好后分成两盘装好,放进食盒里。
嘱咐春兰:“这一盘是给大人的,另一盘是给大人的下属的。”
春兰惶恐不安:“若大人仍像昨日那般不见奴婢,可怎么办?”
“你无须面见大人,进北镇抚司后将糕点交到接待你的人手中,随后你便回来。”
春兰点了点头,提起食盒坐上马车出了世安苑。
北镇抚司今日还算清闲,好些锦衣卫守在官署待命。
顾不言也坐在自己的公房里翻阅案卷。
小六子端一盘糕点进屋:“大人,世安苑的春兰姑娘又来了,送来了好些点心,说是条头糕,您尝尝吧?”
顾不言头也没抬:“出去。”
小六子吓得步子一顿,僵在屋中。
顾不言又抬头补一句:“让金家女消停些,别想玩什么花样。”
小六子战战兢兢应了声“是”,这才垂首退出屋子。
不过片刻功夫,屋外便隐隐传来一阵哄抢:“给我”、“我要吃”、“好吃”。
嘈杂声此起彼伏,久久不休。
顾不言不屑地朝屋外瞥一眼,低头继续翻看案卷。
春兰回到世安苑时已过了未时,虽面上露着胆怯,但食盒里已是空空如也。
金毋意心绪颇佳,接过她手中食盒时道了声“谢谢”。
转而又吩咐:“明日还要麻烦你再买些红豆回来,我想做桔红糕。”
“今日大人并未吃那份糕点,姑娘……还要送么?”
金毋意毫不介怀地抿嘴一笑:“嗯,还要送。”
桔红糕的制作工艺颇为复杂,金毋意天蒙蒙亮就起了床,在后厨将红豆煮熟、捣碎,再将其与糯米粉搅拌、蒸煮。
梦时则一声不吭地蹲在灶门前烧火。
火舌摇曳,映得他面色冷峻,双臂如铁砧一般坚硬。
晌午时分,桔红糕总算做成。
金毋意仍按先前那般分成两盘,稳稳当当地装进食盒里。
继而让春兰送去北镇抚司。
小六子一见春兰露面,急步迎上来:“我的好姐姐呀,你别再往这儿送吃的了,大人根本不会吃。”
春兰忐忑地打开食盒,浓郁的豆香瞬间扑面而来:“你看,这次是桔红糕,与上次的不同,说不定就合了大人的胃口呢?”
小六子咽了咽口水,有几分为难,又有几分眼馋:“好吧,那我再去试试。”
他将满满一盘桔红糕端进了主子的公房。
步履迟疑,神色怯懦,“大人,那边又……又给您送来了糕点,您看……”
顾不言面色不变地看过来。
哪怕是一言不发,那如冷箭般的目光也透着一股骇人的威慑力。
小六子喉头发紧,又补了两句:“与昨日的不同,说是桔红糕,或许大人会……会喜欢。”
顾不言俊美的脸绷得比琴弦还紧:“小六子,传我命令,若金家女再敢往我这公房送吃食,明日便将她押去诏狱,如此,看她能不能安分一些!”
第一天。
金毋意:“大人当真不吃糕点么?”
顾不言:“不吃。”
第二天。
金毋意:大人确定不吃糕点?
顾不言:确定不吃,坚决不吃。
第三天。
顾不言:老婆怎么还没给我送糕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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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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