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展去了趟皇宫,回来后竟就病了。
皇帝常年患有咳疾,众人猜测,许是兄弟亲昵时传给了颜展,总之,颜展这一下高烧不起,一躺就是两三天。
太淑皇贵妃在先皇去世后发愿要为先皇在皇寺祈福九年,九九归一功德圆满。她听说儿子前不久腿上的伤刚刚痊愈,才不到半年又大病一场后,急得忙跪在菩萨像前发愿,愿用自己的寿命替儿消灾。
“母妃……母妃……”颜展在昏沉中也常常唤着太妃,他平日里嘴上硬气,但心里还是渴望母亲能常伴左右的。
先皇离世前的一切在此刻尖锐地冲击进颜展的脑海中,慈爱的母妃,温和的兄长,如今来看,竟都是如梦似幻的泡影,颜展双眼紧闭,看到的却不是一片漆黑,而是五光十色的吵闹声和欢笑声。
那日颜挚召他们这些王爷进宫赴宴,在席上二皇兄慎王当场中毒不治而死,颜挚掩面轻咳一声,神色半点不见焦急,只是温吞地吩咐宫人将慎王抬回王府安葬。
余下的王爷除却颜展,仅剩两人而已。三人见到慎王的惨状,纷纷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和酒盅,只觉得坐立难安,颜展不经意抬头,却正好与守在颜挚身边的沈舒臾对上眼。
“替三位王爷重新斟酒。”沈舒臾替皇帝吩咐左右内侍。
颜挚虽说病已大好,但嗓子还是脆弱的,尤其此刻坐在三面大敞的宴厅,怕一张口岔了气露怯,是以多半时候,都是沈舒臾充当他的嘴巴,替他下一道道指令。
颜挚喜看歌舞,上完酒后,宫廷的舞娘缓缓上场,为皇亲起舞助兴。
美人翩翩而舞,呈现出古画中天上仙子一般飘飘然之姿,宽大而轻盈的舞袖在颜展与他人之间升起一层虚无的帷幕,宴席的后面,颜展没有再喝一口酒,吃一口菜,眼睛无目的地盯着从他眼前忽而掠过的舞娘,整个人放得很空。
“我不喝!”颜展自睡梦中挣扎,在梦里,他做了场被人强行灌进毒酒的假设,想挣扎,但潜意识已然缴械投降,让他整个人被牢牢按住,动弹不得,甚至呐喊都是无声的,只有扯到疼痛的嗓子与他同抗争着:“放开!不喝!我不喝!”
“殿下!”
突然,华丽的宫殿转瞬即逝,留在颜展视野中的只余下黑暗,但他依旧沉浸在刚才那噩梦的余威里,躺在床上的身体也不自觉乱动起来。
“殿下!”与刚才一模一样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还有人在伸手抓自己,但力气显然不如自己。
颜展将他当成了替皇帝喂自己毒酒的人,眼睛尚且未睁,被抓着的手臂便先行使了力气。
颜展闭着眼将那双一直在自己身旁晃动的手钳制住后,两眼一睁,就在睁眼的这一刹那,双目聚焦于眼前人离他最近的面容,只见这人一双芙蓉眼因受惊缘故瞪得很大很用力,正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颜展的一举一动呢。
“太傅?”颜展看着眼前人的脸,嘴上太傅这两个字不自觉就唤出了口,他此刻双手紧握着的人,正是沈舒衣。
沈舒衣依旧在惊讶中,见到颜展醒了,神色稍显和缓,又听到颜展唤自己,便轻轻点点头:“嗯,是我。”
“真的是太傅!”颜展一个弹跳从床上坐了起来,意识到自己正死死抓着沈舒衣的两只手后,脸一下子就红了。
太傅的手凉凉的,摸起来只有薄薄一层皮肉,余下的都是骨头。但颜展就是觉得很舒服,他此刻已经回过神来了,却还是装作呆傻地牵着沈舒衣不松手。
沈舒衣并没有制止他这一略显出格的行为,反而稍稍用力地回握了颜展一下,坐在床边的身子也跟着往里一挪,离颜展更进一步,语气略急切地说:“殿下醒了!太好了,殿下醒了,臣也就安心了。”
“太妃很惦念您,刚才已经叫陈于跑去将殿下醒来的消息告诉太妃了。”
“您梦中常唤母妃,估计是想念太妃了吧。”沈舒衣说:“臣明天休沐,如果您愿意,臣陪您一同去看望太妃娘娘吧。”
“太傅……”颜展没与沈舒衣聊太妃的事,而是直接说道:“颜慕,颜佑,我的两位皇兄接连出事。”
“我害怕。”
颜展说:“颜佑在皇宫暴毙而亡的事,太傅听说了吗?”
颜展握着他的手,握的很紧很紧。沈舒衣知道颜展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此次来也是为了安抚他。可不论是皇帝还是沐王,慎王,都不是他能够评判的。
沈舒衣不能说什么,他能做的只是轻轻点点头,面上依旧温和,却平添了丝无措,眼眸微垂,盯着颜展握住自己的手。
颜展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沈舒衣的表情,刚才还紧张得直跳的心疏忽冷却下来,这样不发一言的沈舒衣很陌生,让颜展觉得疏离。
他松开了握着他的手,撇过头去,说:“沈将军是皇帝亲信,太傅选择沉默也是人之常情。”
“这几日太傅不必来怀王府了。”颜展小声说道:“我病了,想将养一阵。”
第一次被颜展冷淡对待,沈舒衣心头有些没落,他不知道自己除了沉默外还能做什么,微不足道的关心对颜展这个王爷来说或许太廉价,可除了这样看似虚情假意的东西,沈舒衣自问,他再无法给得了其他。
“好。”沈舒衣下意识将两只手叠在一起,快速察觉到后,又趁着无人注意将它们拆开,他对着已经撇过头去的少年说:“这两天殿下好好恢复身体,臣不来打扰了。”
“我走了。”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轻了很多,听到颜展耳朵里,几乎细若一声轻叹。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沈舒衣准备离开他了,这明明是颜展自己对着人家表达出来的意愿,可太傅真的干脆利落向自己请辞后,他的心中那点郁闷和迁怒,全部都化为了茫然与意外。
颜展醒在黄昏时候,醒后又与沈舒衣说了一会儿话,是以此时抬头,天空已静静铺黑。沈舒衣抬眼望了眼天色,漫天乌云漫进眼帘,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披风,动作不急不缓地给自己穿好,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转头看了眼颜展的床铺。
他的脑袋是低垂着的,是以视线很低,这样的角度只能够看到颜展身下的床墩子。这样的姿态大概是为了避免与自己对视,颜展想。
总归是他将人大晚上赶了出去,但就算没有他刚才那句话,沈舒衣也是定然不能留下的。
颜展暗自尝试着说服自己道:沈舒衣迟早都要走的,他现在走,虽然天色很暗,但之后会更暗,这样比起来,还是现在走的好。难道还要留他在怀王府过夜吗?沈舒臾不得把整个王府都闹翻天!
于是颜展就以这样的理由,没再多说什么挽留沈舒衣的话,而是由着这人抬起脚步,缓缓走出寝室,再越出房门。
在颜展身边伺候的小厮问:“还派人去送送沈太傅吗?”
颜展说:“不必,府上人来人往,又点着灯。他来过那么多次,不会走不出去的。”
而到了府外,自有沈府的下人接应他,恐怕还要那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沈舒臾呢。
“他多大一人了,还能迷路不成?”颜展冷哼一声问左右伺候的小厮:“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赶紧回去歇着吧。”
“是。”房中伺候着的下人应声退下,待寝室内只余他一人后,颜展活动了一下身体,利索地跳下床,来到窗边斜榻上坐着喝了口茶水,感受着自己有些飘飘然的四肢,以及从窗户缝隙中渗进来的丝丝晚风,觉得很惬意。
他转头看了眼窗外,隔着一层竹帘,守夜人挑着一盏盏纸灯,化成朦胧的点点萤火,照得院内灯火通明。
“应该没事吧。”颜展自己念叨了一句。
虽然夜晚的幕布愈发深重,但对于颜展这个不分白天黑日昏睡了整天的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他睡意全无,也不必再睡。
颜展无事可干后便将之前赵易送他的那套名贵茶具翻了出来摆弄,他第一次仔细端模这套镶了银的杯具,栩栩如生的晚香玉印刻其上,让这几个小小的茶杯不需添茶就恍若传开阵阵芳香。
“这家伙可真舍得。”颜展轻笑道:“一有好东西就赶来献殷勤。”
万籁俱寂,丝丝蝉鸣格外清晰地传进颜展的耳朵中,这熟悉的夜间声响提醒着他此刻已是午夜时分。
人在很平静的时候最易回忆起之前忽略过的细节,例如此刻,沈舒衣的那句,明日愿意陪他去看望母妃的话正直直回荡在他脑海里。
“我应该答应的。”颜展自言自语道。
“左右都是要去看望母妃,找个舒心的人陪着不好吗?”颜展这样想:“明早就让陈于去沈府找他去。”
“约在冬寻路,跟他一起出城去。”
等到第二日清晨,颜展乘车驶到冬寻路时,如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面孔,沈舒衣今日身着青翠色常服,头发用一根发带很简单地束住,轻风吹起他束在脑后的及腰长发,丝丝缕缕绕在腰间,他就这样站在颜展眼前,看到了颜展的马车。
“上车吧。”颜展将车窗上的纱帘掀起,对着站在下方的沈舒衣说,他说时状似不经意地撇到站在这人身后的侍从,侍从身旁正停着一辆小马车。
只见沈舒衣上车前朝身后吩咐了一句,侍从便微微躬身,然后架着马车转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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