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食言

秋末之时,谢惊秋医好楚莫失声之症的消息几乎在一夜之间传遍了王宫。

“陛下。”

一片如火枫林中,残叶纷纷而落,无数的斑驳光影随风而动,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似乎也有些生生不息的美感与沧桑,极其平静。

亭中,谢惊秋跪在地上,头抵在手背处。

“请王上履行诺言,放奴出宫。”

不是臣侍,是奴。还没出宫呢,这么快便改了口。

楚离静静地望向她,看着棋盘上黑白棋子有来有往,诡谲多变,倒是下得尽兴。她扯了扯嘴角,良久,若有所思道:“真的是你医好了三妹?”

“奴——”

“想好了再说。”

楚离打断她,锋锐的目光落在谢惊秋已经有些红泽的脸上,似笑非笑。

谢惊秋拧眉,心中不安。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若说医好也不尽然,因为楚莫的嗓子在多年前便已经可以发声,可能是她故意装作失声久了,声音依旧有些艰涩,她就用了几味润泽咽喉,助其更快恢复。

楚莫为什么这么做,又为何愿意在回宫后招引自己为她所用,谢惊秋着实想不出名堂。

不过有一件事情她很确信,她不想参与这些是非。

“是。”

谢惊秋弯唇笑道:“陛下金口玉言,奴的阿母年纪大了,膝下只有奴一个女儿,请陛下看在她年老需要照料的份上,放奴出宫。”

“她一两黄金把你卖掉,你不怨她?”

楚离指尖转着一颗白棋子,讽刺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清原的水患死了不少人,多少百姓背井离乡,饿死的饿死,还有得病被抛弃的婴孩,食人之事都偶有见闻......”

谢惊秋垂眼,目中慢慢浮现出一抹悲痛。

“奴恨她,但她也是为了活下去,不是吗?”

“如此严重?”楚离眸色一沉,“竟无一人向孤启禀。”

“您真的不知晓么?”谢惊秋唇角勾起一抹轻笑,似乎有些嘲弄。

“放肆!”

一旁的宫人面容慌乱,急忙斥道。

冰冷的剑刃抵住了谢惊秋的脖颈,楚离站在她面前,弯下身:“谢顺常,你好大的胆子。”

她还记得楚莫说的话,只要她出宫,天涯海角也要将她斩杀。

谢惊秋抱着逃亡的心思来找楚离出宫,心中本就是憋了一肚子的郁气,此刻见她将人命视作草芥的模样,也有些愤懑,不管不顾道:“王上,天地之大,穷苦人多了去,要是个个再互相怨恨,这日子岂不是过得更难!”

她向前凑近,不顾雪白脖颈被划出一道浅浅血线。

周围寂静无比,楚离看着她眉目上沾染的怒意,竟是轻轻笑了起来,谢惊秋正觉得奇怪,耳边却又传来一道酣畅淋漓的大笑,谢惊秋身形一僵,瞬间转头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老...老师!?”

“秋儿。”

宽大的长衫依旧是淡蓝色的,木簪质地轻巧,将发丝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

李清笑笑,对着楚离行了个礼后走到谢惊秋面前,颤抖着手指摸上她的脸,“我的秋儿又长了,看起来,真的是一个俊俏姑娘了。”

谢惊秋看着那已然变得雪白的鬓发,殷红的唇瓣嚅嗫,还未说话,一行清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

“原来三年前,老师是假死脱身?”

永安城内,雅致的厢房中,谢惊秋依靠在李清的肩头,脸颊触碰到那温热的手臂,真实的触感几乎让她觉得如在梦中。三年前,她在清原含着泪埋葬了老师的尸身,毫无呼吸起伏的尸体冰冷苍白。

往后时常梦中惊醒,恍惚难安。

谢惊秋不知道这三年她到底是这么过来的,就像是一眨眼,日子便在眼前一幕一幕过去,唯有在意的人留在了那场病疫中,尸骨成泥。

李清爱怜地看着谢惊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额头上的细纹似乎也在诉说着这个年迈老人不为人道的过去,风霜裹身。

“老妇曾为先王之师,可官场诡谲,挂冠归乡,没想到,换来的竟然是先王无休止的逼迫和戕害。”

“那些人与先王有关?”

谢惊秋蹙眉,秀丽的面庞竟然白皙,眸光在烛火中映出一丝暗色。

“秋儿,你走吧。”

李清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趁现在王上特许你我出宫,无人看守,你快点出城,回江南。”

“老师我不回去。”谢惊秋握住她的手,眼眶泛红,“您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你若还叫我一声老师,便快走!出门一直向南,过了城门,我打点好的人便会来接你。永安不是久留之地,危机四伏,你必须离开。”

“老师,我......”

话还没说完,李清鼻端忽然闻到一股极为浅淡的龙涎香。察觉到周围的鼎沸人声早已不知何时完全寂静下来,她面色大变,连忙挡在谢惊秋身前,对着厢门抬手施礼。

一道沉稳的清朗女声传来,谢惊秋心中一紧。

“李长史,孤的永安什么时候成了你口下危机四伏之地了?”

厢门被一软甲侍卫推开,楚离踱步而入,侧眸让人离开。她施施然来到了李清身边,极为自然地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壶烈酒。

“王上!”

李清跪在地上,叩头而拜:“惊秋年少,性子直不通礼数,万万做不得后宫侍人,臣求王上放她出宫。”

楚离轻轻瞥了她一眼,转头看向谢惊秋:“谢顺常,朕的确金口玉言,你大可以走出此门,看看能出永安几步。”

李清悲道:“王上,她真的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啊!”

“王上若愿意放了惊秋,臣愿老死于王宫,助王上大业。”

楚离低笑了一声,饮下杯中烈酒,把酒杯摔在她的身侧。

“老师!...你没事吧?”

眼前发生的事情让谢惊秋一时怔在原地,她连忙来到李清身边,眸中晦色翻涌,对楚离拜道:“老师若有什么事情惹怒王上,看在她前半生兢兢业业为黎国而活的份上,罚惊秋吧。”

“好一个师徒情深。”

楚离走过去捏住谢惊秋的下巴,看着那张染上了惊怒的,雪白的脸,指尖顺着她的脖颈在锁骨除摩挲,饶有深意道:“不是已经罚过你了?”

谢惊秋身躯颤抖着,在老师面前感到一种无言的屈辱。

李清看着自家爱徒的模样,心中大恸,“王上——”

她颤巍巍地站起来,“惊秋不过一鲁莽稚女,王上富有四海,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求王上放过秋儿——”

楚离淡淡一笑,语气莫名:“眼下时局动荡,待孤将朝堂该收拾的一些人收拾了,你们再走也不迟。”

“谢顺常容色殊丽,心如明镜,孤还要再留一段时间。”

她直起身,视线在谢惊秋清丽眉目中肆意逡巡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李清抬袖擦拭薄汗,虽有些无奈,但到底是看到了希望,她长跪在地上,对着走远的楚离遥遥一拜。

“谢王上——”

“她果然食言......”

李清侧头担忧地望向谢惊秋,轻声道:“秋儿,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谢惊秋垂眸,抬眼冲李清温和一笑,“以色侍人,色衰爱驰,老师,也许她困我一段时间,便会腻了。”

“老师还是和我说一说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何事吧?”

清虚二十年,黎国江南一带大疫。

挂冠归乡的先王之师李清不满当地官员克扣病灾之粮,变卖草药,谎报伤亡百姓数量,于是孤身前往郡守所在的府邸讨说法,没想到被鞭打赶了出来,绝望悲愤之际,她动用之前身为君王之师的一些人脉,在深夜潜入府邸,将真实的死伤百姓名册偷了出来,却被人发现告密,身死于苦兰山刀剑之下。

“那些人是先王的授意?”

谢惊秋握紧五指,眸光冷下来。

“是。”李清自嘲一笑,“秋儿,伴君如伴虎,先王昏庸,吾引其正道不可得,这才挂冠辞官而去,着实算不得心坚之人。”

“世上事与愿违多了,老师,你无需自责。”谢惊秋疑惑道:“可是,在苦蓝兰山,我明明见到您......”

李清摇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是王上救了我。”

“王上?”

“那时王上还是太女,明明身处东宫之位,却外有权臣奸佞环伺,内有先王苦寻长生之术,忌惮她的存在,甚至想要残害亲女。”

李清冷冷一笑,眼中的神采让她年过半百的脸褪去了些行将就木的老态,“王上文武卓绝,且有平定四海之心,吾助她,亦是全吾心中之念。”

谢惊秋一时哑然,“她......”

这女人想要的,果然更多。

但是天下四分已久,除势弱的天子仍有名义上的天命,其它四国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谢惊秋仍处在刚刚的震颤中,不过,心中也多了一丝如有若无的荒谬,说不定呢,这狼烟四起,百姓惨痛的天下,真的可以迎来太平之日?一个君主不行,若女嗣连绵,代代不息,是否会有一丝希望仍存?

只可惜,她可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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