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大夫称病了好几日,不论谁来回春馆敲门敲窗,他都不敢出声回应。
翟夫人埋怨着丈夫的胆怯,只道:“你这蠢人,那贵人明明给了你这么多银两,不过是哄骗个小姑娘不要堕胎,你怎么怕成这样?”
“这都是理亏的事,我自然心虚。”翟大夫梗着脖子呛声道。
翟夫人正要与他争辩之时,不远处的支摘窗被人从外头叩响,夫妻两人皆被吓了一跳,过了半晌才敢挪步到窗牖旁。
“贵人有何吩咐?”翟大夫抖着嗓音问。
夜风呼啸而起,一时间并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语。
代替答话的是,从支摘窗外被扔进里屋的纸团。
翟大夫忙拆开了那纸团,赫然瞧见上头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
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日。
晴光舒朗,倾丝早起去给王老太太请了安,本是想尽一尽明面上的孝道,也不打算在荣禧堂久留。
不想一向与她没有瓜葛的梅若芙却突然出声唤住了她。
倾丝疑惑地望向了梅若芙,方才想敛衽一礼时,那梅若芙已甜笑着向倾丝发了难:“妹妹怎么回回见了我们都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连话都不说一句就急着要走,莫非是姐姐得罪了你不成?”
话音甫落,非但是倾丝怔在了原地,连上首太师椅里坐着的王老太太都朝着倾丝身上投来了探究的眸光。
立在王老太太身后的婆子们也纷纷眯起眼打量起了倾丝。
众人的视线如刀。
倾丝心里十分困窘,根本不知晓梅若芙为何要当众给她难堪,当下只道:“是我不好,若芙姐姐如此大度,可千万饶了妹妹这一回吧。”
她这话一出,已是先一步认了错,若梅若芙还要揪着这事不放,那便是她为人不够大度的错处了。
面对倾丝递来的机锋,梅若芙只是淡淡一笑,并给身旁的梅若烟使了个眼色。
梅若烟行事可要比梅若芙鲁莽的多,只见她立时蹿到了倾丝跟前,皮笑肉不笑地问她:“怪道旁人说你是乡野村间出身的蛮妇,怎么连这点礼数都不明白,白白叫人看了场笑话。”
这针锋相对的话语里藏着森然的恶意。
倾丝是有口难辩,要知晓梅若芙和梅若烟两姐妹自视清高,等闲从不主动搭理倾丝。
从前倾丝来荣禧堂给王老太太请安时,若待得时间稍微久一些,王老太太的脸色便会变得十分难看。
王老太太摆了几回脸色后,倾丝也明白了荣禧堂不欢迎她的道理,回回来请安都只是略坐了坐后便离去。
梅若芙和梅若烟眼高于顶,对王老太太身边的丫鬟都比对倾丝态度和蔼。
上一回倾丝不过是与笑着与梅若芙打了个招呼,却平白遭了她身边丫鬟的白眼,还道:“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也给我们姑娘称姐道妹的?”
所以,倾丝才不敢自讨没趣。
谁成想这两姐妹又揪着她没有向她们问好的错处发了难,平白无故地给了倾丝一顿没脸,也不知怀揣着什么心思。
“好端端的,又吵什么呢?”
眼瞧着梅若烟的话说的有几分难听,王老太太便出声替她解了围,并给了左右的婆子们一个眼色,让她们将嘴闭严实了。
人心都是偏的。
王老太太最是怜爱梅若芙与梅若烟两姐妹,自然见不得她们受委屈。
即便倾丝根本不可能给这两姐妹任何委屈受,她也要明晃晃地显露出自己偏向两姐妹的态度来。
“老祖宗仁善,我却是见不得这些人没有规矩的,总要提点她几句才是。”梅若烟倒也没有再纠缠下去的意思,只笑着走到了王老太太身前,撒娇般地说道。
王老太太欢喜地点了点头,连声赞梅若烟懂事,还将自己手腕上的碧玉镯子褪给了她,非但是梅若烟得了夸赞,梅若芙也被赞了几句“知礼数”、“识大体”。
那么“不知礼数”、“不识大体”的人便只能是倾丝了。
王老太太虽一眼都没往倾丝身上瞥去,可那埋在骨子里的轻视与不屑已悄然地飞出了她的眸中,准确无误地砸到了倾丝跟前。
好在这样的薄待不是头一次。
倾丝也早已……习惯了。
荣禧堂内的视线再度齐刷刷地汇聚在倾丝身上。
不必等王老太太和嬷嬷们发话,倾丝已弯下膝盖跪倒在了冰冷的青石地砖上,她恭顺地朝着王老太太磕了个头,只说:“老祖宗恕罪,是倾丝不懂礼节,还冲撞了两位姐姐,都是倾丝的不好。”
梅若芙与梅若烟站着的地方正巧能将倾丝低眉敛目的卑怯姿态纳进眼底。
梅若烟冷哼了一声。
梅若芙却是沉了沉面色,将倾丝自上至下打量了一番,心里不但没有任何痛快之意,反而还愈发恼怒。
这些小门小户的女子就是这般惹人厌烦,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都能放下身段,不择手段地讨好旁人,仿佛根本没有自尊一般。
难道魏泱就是瞧上了倾丝这一点?
满堂寂静之中,守在廊道上的冬儿和珠绮瞧见了跪在地砖上的倾丝,两人皆在心里暗暗着急。
倾丝却是跪得笔挺,王老太太不发话,她连抬一下眉毛都不敢。
良久后。
王老太太才轻咳一声,对倾丝说:“不过是姐妹间吵闹的小事,怎么就要闹到跪地请罪的地步了,若是传到外头去,旁人还以为我们欺负了你呢。”
倾丝又朝王老太太磕了个头,只说:“倾丝不敢,能得老祖宗的教诲与提点,是倾丝的荣幸。”
“乖孩子,快起来吧。”王老太太改换了一副笑脸,让倾丝起身后随意地关怀了她几句,这便让她回月华阁歇息。
倾丝如释重负地应了,回去路上却在苦苦思索,她究竟是何处得罪了梅若芙与梅若烟两姐妹?
*
一刻钟后。
王老太太遣散了荣禧堂内所有的丫鬟和婆子,还想了个法子将梅若烟支开。
待荣禧堂内只剩下她与梅若芙两人后,王老太太才板着脸数落她:“你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和她过不去做什么?一个丧父丧母的孤女还能碍着你什么事不成?”
王老太太甚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若不是今日梅若芙为难倾丝时失了分寸,她也不愿这般数落自己的侄孙女。
“老祖宗。”梅若芙却是眼眶一红,杏眸里泫着些雾蒙蒙的泪意。
这可吓坏了王老太太,立时连数落梅若芙都顾不上了,只满脸疼惜地拿出软帕来替她拭泪:“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好端端的哭什么?”
梅若芙哭哭啼啼地说:“魏世子为何偏偏要给倾丝送去醉红楼的糕点,我日日去北竹苑寻他,也没见他正眼瞧我,如今却对个卑微的孤女这般照拂……”
话音甫落,王老太太矍铄的眸光里迸出几分震怒。
“就为了这事?”她厉声问。
梅若芙怔怔地望向了王老太太,半晌不敢言语。
“你怎么这般蠢笨?”王老太太没好气地瞪了梅若芙一眼,只说:“那倾丝无依无靠的,也只剩下了美貌和身段。若只能靠着这两样来勾住男子的心,又有何惧?将来过了门你只需去买两个比她更美的瘦马回来即可,这有什么好忧心的?”
梅若芙的家世和才学是倾丝一生都无法仰望的珍物。
王老太太这一辈子历经了大风大浪,早就看明白了男人的真心最多变的道理,女人的一辈子都被囿在了内宅里,荣辱恩宠都与内宅息息相关,主母的尊耀和子嗣可要比争风吃醋重要的多。
梅若芙何尝不懂这些道理,只是她对魏泱动了真情,越是不可得就越是放不下。
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心上人心悦别的女子?
“老祖宗……”梅若芙越想越觉得委屈,那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往下落。
王老太太立时柔了声调,轻柔地抚着梅若芙的脊背说:“这没什么好哭的,你的对手从来不是那些妖妖冶冶的女子,而是北竹苑里的那一位,如何能让他知晓娶了你的好处,才是现下最要紧的事。”
*
月华阁内。
自从荣禧堂内归来后,倾丝便闷闷不乐地躺进了床榻里,连午膳都顾不上用。
冬儿惦记着她怀了身孕,即便大人受得住饿,肚子里的孩子也受不得。
所以她连哄带劝地央着倾丝喝了一碗碧玉粥,并道:“姑娘可觉得膝盖疼?”
倾丝摇摇头,只说:“没跪多久,不是很疼。”
况且比起膝盖上的痛意,她更伤心于梅若芙与梅若烟对自己的刁难,以及王老太太不加遮掩的偏心。
她早已失去了钱氏的欢心,所以便加倍地在王老太太跟前讨好卖乖,也一直小心翼翼地奉承着梅若芙与梅若烟两姐妹。
如今想来却是做无用功。
整个乾国公府就没有多少人看得起她的。
这日子过的是当真憋屈。
倾丝闷了小半日,只不停地揉着自己的胸口,却还是驱散不了这满腔的憋闷之感。
恰在这时,翟大夫登了乾国公府的大门。
他医术还算精湛,平时也会给钱氏把一把平安脉。
今日正逢秀姨娘身上不爽利,翟大夫便去了一趟秀姨娘的院子里。既是连府里的姨娘都瞧了,自然也不能遗漏掉倾丝这个表小姐。
于是。
翟大夫便背着药箱赶去了月华阁。
冬儿与珠绮又是欣喜又是担心,翟大夫上门把平安脉是定例,只是各房各院的主子们都要给厚厚的诊金和赏赐才是。
她们哪里有多余的银钱打赏翟大夫?
不多时,翟大夫已走进了月华阁的里屋。
倾丝也是一脸的欢喜,瞧着里外也没有闲杂人等在,便抬起湿漉漉的美眸,祈求着翟大夫道:“还请大夫您给我一条生路。”
说罢,她便作势要往地上一跪。
翟大夫担了个悬壶济世的名头,心里自是有几分医者仁心在的,当初诊出倾丝有孕后便分外怜悯这个孤女,如今更是怜上加怜。
对内宅的女子而言,成婚前珠胎暗结简直是步入了死局。
偏偏他还要做贵人的帮凶,将眼前的女子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在心里哀叹了一声,替倾丝把了脉后,照着纸团上写着的字复述道:“姑娘体弱,用不得那堕胎药,老朽实在是无能为力,还请姑娘另想他法吧。”
这下丝丝只有去“勾。引”某人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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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诊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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