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白玉堂直勾勾地转过来看她。
有门!
二人心中大喜。
总归是个貌美的“女子”,山里人常共享一个女人,“她”这样的姿容,谁不垂涎。
至少妇人家中就有一个即将成年的儿子,总要替他相看一个好的。
妇人心中欢喜,也不去管她的丈夫是怎样的目光,端了饭碗过来放进“她”手里,体贴说:“填填肚子,有什么话,就与我说,我尽力替你求来。”
但仿佛是饿得太久,碗到手中,就脱力地掉下去。
“她”慌乱地去捞。
活像一个饿鬼。
早乖一点听话,何至于这样。真个是活该。
妇人轻贱地想。但她很宽容地趁机劝慰:“不碍事,只要你听话,可不止这……”
她猛然惨叫起来。
妇人捂着血淋淋的脸跌出去,透过血色的指缝,看到“她”捏着一片碎瓷,冷冷说:“你真令我恶心。”
狼一样的目光,藏着凶狠的模样,她的血溅在上面,像真正的恶鬼。
她的丈夫没料到有这样的变故,他们这里的人,一贯轻贱人命,在这个“桃源”,里正是天,是王法,自然有惩处的手段,而屠户是行刑的刽子手。
任何人都有可能因为得罪里正而被推上断头台,除非绝对的顺从。
最早决定这样一桩生意的那一年,被押着看过多少个反抗人头落地。
后来杀几个外面来的女人也是寻常的事情。
可再多的红色,也不抵这一眼的冷。
难以形容的冷意钻进骨头缝里撕咬他,男子眼睁睁看见“她”扬起一个好看得惊心动魄的笑,轻声说:“我想要你死,你能不能求来?”
那笑下面,是瘆人的恶意。
可这终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罢了。
男子被激起杀心,狰狞着面孔寻找凶器,忽然有人朝他肩头一拍。
耳边贴药布的屠户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像一个鬼,悄无声息在他身后冷眼看他:“你在干什么?”
陡然膝头一软,嗵地跌坐下来。
身兼刽子手的屠户一身煞性,山里没有人敢招惹他。
都说他身上背着所有的人命,从不承认这里面有他们的参与。
畏惧屠户,也畏惧自己造下的孽。
男子背着险些遗忘的妻子落荒而逃以后,屠户才往近走,拿浸湿的绢子仔细擦干净白玉堂脸上的血点,低声道:“雨要停了。”
那里面的深意是,只欠东风。
白玉堂低声哼笑。
他不再伪装方才的女声,慢悠悠说:“爷等很久了。”
村里行断头的刑罚,所有人去观刑是铁则。
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过这样的场面了。尘封很久的断头台在昨天就被清扫,断头刀磨得锃亮,干净得仿佛从没有沾染人命。
可这里的一切都是阴沉沉的。
阴沉得像那上面飘着无数亡魂。
这山里的“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散落居住,能这样聚到一起十分不易,像来赶一个集会,笑笑闹闹地说话。
近些日子被抓来还没脱手的姑娘也被押解过来看,一个个狼狈得不像话,哭泣的,麻木的,哆嗦地挤在一起,被男人们淫邪的目光看了个遍。
像挑拣货物一样品头论足。
说这个颜色好,说那个身段好。
妇人说这个好生养,那个狐媚子相。
戴着人(皮面)具的周试年听得将牙咬得响亮。
山村里左不过百余人,都是相熟的面孔,金吾军为了渗透进来,着实花了很大功夫,从屠户与癞子那里拷问出来许多讯息。
为免过早伪装,被原身相识的人怀疑,昨夜才开始行动,取代相好的身份。
一早过来,也尽力避着人。
各自不知道那张面孔底下是真是假,唯一能识别的标志只有肩头暗绣在衣裳里的三足鸟。
周试年心中烧着火,就压着声音狠狠道:“那些畜生就罢了,同为女子,这些娘们竟然……”
白玉堂哼地一声细细碎碎地笑起来。“同为女子?”他讥诮地、鄙夷地扫视那些能喊能叫能说话的东西,“那里哪一个配得上这样可爱的称谓。”
连人都不是。
到午时,里正并几个村里十分有话语权的长者过来,真像个行刑官一样,大马金刀坐在独辟出来的高座上。
随从点了人数回来,“除了曾家老大,都齐了。”
里正抬了抬手:“癞子下山了,销了吧。”
随从就拿笔,在曾家老大的名字上画出一道十分用力的红线,转身时,悄无声息将匕首滑到掌中反握。
肩头与衣裳同色的三足鸟在天光底下泛起幽冷的颜色。
“她”被缚着双手,押到断头台上。
这里很多人都已知道“她”,一个险些将山中的秘密带出去的“女子”。
差点毁掉他们逍遥自在的日子。
目光里的恶念就挡不住。
男子用眼神猥亵那腰束下面细修的腰肢,少女嫉恨又痛快,新妇庆幸这样的好颜色不会留在村中,勾去夫君的心神。
纵然他们里面也曾经是这样的一个人,身上流着这样来历的姑娘的血。
里正清了清嗓子。
“原委大伙想必都知道,我就不赘言了。”他沉着脸义愤填膺, “从前咱们一步步走过来,多么艰辛?好容易才有如今的成就,大伙个个吃上好的,有家、有孩子、儿女绕膝、子孙满堂,将来光宗耀祖,是多大的抱负?!这里是大伙的根,大伙赖以生存,如今竟有人企图泄密!”
激愤忽然缓和下来,沉默半晌,里正怅然喟叹,在讨伐的声浪里面,像一个没有退路的善者,“这是要咱们去死啊。”他宅心仁厚,却苦于这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耳聋眼瞎、不能使“她”回头,才做下这个不得已的决定,“如今,我不得不将你正法。”
三炷香烧到头,烟灰倏然掉下来。
他慈悲、不忍、不愿,做足姿态,才慢慢说:“行刑吧。”
这是里正戴惯的假面。
伪装出善人模样,因为不得已的苦衷杀人,从前那些人,或是死不悔改英勇就义,或是痛哭流涕忏悔过错、祈求原谅,但不论哪一个,都没能真正被饶恕。
在这里,他是天。
谁敢逆他。
就没料想这一个竟撇过头来朝他笑。
“她”本是世间少有的模样,笑起来该是绝色,可里正从中窥出讥讽,像嘲笑他的冠冕堂皇、假仁假义。
这让里正一下子怒火中烧,十分想叫停,先折辱“她”一番,再送“她”痛苦去死。但很快又畅快地想:终究不过是阶下囚,他何苦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屠户已经高举断头刀。
山风陡然猛烈卷过来,呼啸地,像新奇这里这个人,去抚“她”袖,去掀“她”鸦青的头发,乌鸦鸦的水流,织出一张漫天遍野的蛛网。
尘埃落定只要一刻的时间。
方才还闹哄哄的山野安静得宛如荒坟,这些长着昔日伙伴面容的“来客”,一言不发抽刀出鞘,只一转身,就抵住身边咫尺里发出秽语的咽喉。
里正呆坐当场。
随从在他身后以匕首相胁,低声地笑地警告他:“大人千万别动,我这刀上……淬了毒。”
之后的事情就非常顺利。
猎人反做笼中鸟,被囚在从前关押女子的地方,这些罪大恶极的短视之人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阵仗,个个宛如鹌鹑。
又都很惜命,不敢真拿命搏生路,没有什么抵抗就被拿下。
温识遥去点人司职,念到哨岗,就听到谢却盲喊:“副将军!副将军!”
温识遥回头。
是一张说书人惯爱形容奸佞的面孔。
谢却看到他,“大人找!”
温识遥就说知道,又思索着点几人值哨,才往谢却那里走。
白玉堂在窗里多看了他几眼。
金吾军隐藏在其他兵种下面。
谁也不知道走在皇城里面,身边经过的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小逻卒会不会就隶属金吾军。无名无姓,藏在黑暗里面。
不被人知晓。
官家走这一盘暗棋大抵有很多年,拿阳光下的身份当障翳,藏匿一支“不存在”的军种。好比这温识遥,明面上是刑部一个鬼话连篇的小小廷尉,同僚说他:趋炎附势、墙头草。哪里知道那下面的真实。
“所以。”
在燕正善第三回从眼前走过去的时候,白玉堂忽然说:“你是什么?”
冷不丁被提问,燕正善反应很快。他爽快地将右肩转给白玉堂看,“是蟒。”
盘虬的蟒闭着双目,蟒首却高高地昂起来。
就看见白玉堂凝视着他没有说话。
被盯得奇怪,燕正善迷惑道:“怎么?”
白玉堂目光懒下来,他支颐,只手耍玩那把折扇,闲闲说:“……监察者。”
燕正善一下子很吃惊地睁大眼睛,“展兄都没猜到这么准确。”展昭晓得他是官家的耳目,但也没能像眼前这公子一样。
白玉堂眉梢轻佻,“多久了?”
燕正善因为身份,温识遥不能随意支使他,因此目下没有要紧的正事,就进来和他闲聊。“得有二十来年……我十六那年。”
燕家只有这一双嫡子,燕正和为长,将来势必要继承燕家的,燕正善身为胞弟,能当臂膀,也能躲在胞兄羽翼下面做他的纨绔子弟。
燕正善选择当官家的暗棋。
“燕家无人知道。”
官家赠他蟒的标识,却很多年没有宣召他做与之相关的事情。
直到九年前,平夏战乱,燕家奉命镇守雁门,临行前夕,官家托暗卫来给他送信,让他监视白玉堂。
他从前的任务就在他跟前,燕正善没有难为情,只笑着嘲笑说:“当时我以为你意图对国境不轨,没料到官家是别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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