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知何时起了云翳,罩着一层灰。
夜风不断,案上一盏银釭的火柱东倒西歪直打晃。
月光勉力钻出,委顿地垂了一抹在窗畔,飘飘忽忽的,仿佛从鬼怪故事里衍生出的一缕怨气,专要勾摄人的魂魄。
突兀的寂静里,黎慕白唯闻廊檐下的树呜呜咽咽不停息,如泣如诉的调子。
她攥紧了一截衣角,心猛然收缩。
只见窗纱上透着几树枝叶的轮廓,光怪陆离,无序摇曳,状似许多魑魅魍魉在张着牙舞着爪。
烛光又蛮横地拽了一道人的影子,压成薄薄的一片,抛到窗纱上起又落,落又起,像是丢给那些魑魅魍魉去戏耍逗弄。
她睫毛一颤,目光不由滑向影子的正主。
赵曦澄正反剪双手立于乌漆雕花什锦格畔,眉峰微微隆起,煞有介事般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他面前的格子里恰好矗了一只宝瓶,造型多变,折出崎岖而坎坷的弧线。
她望着他,欲说几句安慰的话,却搜肠刮肚也寻不出恰当的措辞来。
最终,她端起案上的一只缠丝玛瑙碟子,捧上去强笑道:“殿下要不试试这松黄饼?甜而不腻,松花香也刚刚好。要是配上一壶酒,味道会更上乘。”
赵曦澄抬眸扫了她一眼,道:“酒?你确定要配酒食用?”
声线冷静干脆,恍惚已把过去的惊险化得平淡。
黎慕白忙缩手收回碟子,讪讪笑道:“我说笑的!说笑的!当不得真。我知道,王府有律令,所有人均不得擅自饮酒。”
是夜,一番微雨洗旧尘,至次日,云净天青,绿槐高柳咽新蝉,荷嫩欹盖翠。
正是菡萏初香时节。
宫中的景色并未随着春的离去变得素净,反而益发秾艳。
火红的石榴、深紫的辛夷、粉红的四季海棠、纯白的太平瑞盛花······间以滴绿的翠竹、碧阔的芭蕉等,当真花繁景盛、花事迷人。
赵曦澄因主理和亲一事,照例进宫到钟萃轩检查防守。不过,今天他带上了黎慕白。
现下,朝莲公主与她的侍女采筠、采卉暂居于此。
淑妃刚从钟萃轩离去,门口的侍卫见到赵曦澄后,忙一一行礼。
负责钟萃轩日常防卫的殿前司都虞候贾元化,忙上前汇报布防之事。
黎慕白服侍在侧,只见钟萃轩由一带极高的红墙围成,围墙有三人多高。墙外不少侍卫在巡逻,唯一的出入口便是正门,门内外亦均有侍卫把守。
整个钟萃轩虽不大,但胜在围墙厚实、宫门坚牢,也无角门等其它出入口,兼之有侍卫巡防守卫,使得整个宫殿简直成了一座汤池金城。
黎慕白刚随赵曦澄检查完外围,便见一道绯色身影正朝钟萃轩殿门处行来。
原来,大理寺因鸿胪客馆刺客案,需向朝莲公主与她的两个侍女问话。这不,王赟征得圣上之意后,亲自来了。
于是,三人一同走进钟萃轩。
入门迎面便是一块突兀的玲珑镂空大白石,两旁围着些小一些的各式石块。
那中间的大白石,最高处有一人多高,恰好遮去内里大半景致,比一般的影壁更显自然天成。
黎慕白只觉气馥味芬,非寻常花香可比,凝眸一看——许多奇花异草,或牵藤,或引蔓,有从石头顶端垂挂而下的,有穿过镂空的石隙曲折蜿蜒的,有自石基绕石块盘旋而上的。
整个石壁葳蕤可爱,静静生香。
几人绕过石壁,顺着抄手游廊继续往里走。
一路上,不停有侍卫、内侍与宫女朝赵曦澄与王赟行礼。
黎慕白见那庭院中亦只以奇石造景,并植着各色香草,顿觉倒也别致有趣。
如此,钟萃轩便悉数氤氲在一片天然的馥郁芬芳之中了。
朝莲公主赵缃芙戴着淡黄色的帷帽,在侍女采筠与采卉的伺候下,姗姗前来。
只是人尚未至跟前,黎慕白已闻到有浓香袭来。
且看那朝莲公主,仍作我朝女子装扮,着一件缠枝纹软绫衫,外罩银丝镶边的半臂粉锦褙子,下系葱黄撒花细褶绫子裙,腰间佩了一只精致的三色莲香囊。
随着她款款的步子,那帷帽的轻纱下不时透出珠钗的碎芒,其中一支发簪垂下两串珠子,一晃一晃的,闪着潋滟的红。
许是因水土不服导致脾胃不适的缘故,黎慕白见那朝莲公主娇娇弱弱的,直似扶风姣花。
待得人走近了,黎慕白的目光又被两侍女所吸引。
在鸿胪客馆刺客案案发当晚,她是瞧见过这二女的。然不过那时光线模糊,她未看得太清。
今明晰一瞅,方知这两侍女生得如花似玉。
尤是个子偏高的采筠,身量与朝莲公主相近,雪肤花貌,一袭香色齐胸襦裙,裙边的金累丝香囊若隐若现。
面庞上那两弯略浓的长眉下,一对凤眸里尽是奕奕神采,令黎慕白不由想起卫韶樱来,那个曾也是这般明媚的女子。
如今,卫韶樱正在大相国寺里清修。
黎慕白心底泛起一丝叹息,转过视线,又见采卉微微低着头,面庞小巧,鼻翼高挺,眉目深邃,乌油油的发髻上,别了一支镶嵌深粉珠花的墨玉扁簪,身上的浅绿窄袖罗衫十分服帖,勾勒出纤纤的身形,使得她有如一枝别具风情的江南柔柳。
黎慕白看到她深湖绿纱裙间亦垂着一只绣红粉小花的香囊,暗忖这两侍女已如此丽质,不知朝莲公主又会是何等的天姿国色。
王赟才把刺客之事稍稍提了提,朝莲公主一个颤抖,摇摇欲坠。
采筠与采卉忙扶住她,好生宽慰。
随后,采筠向王赟解释——采荇自幼就服侍公主,现突然遇害身亡,公主至今还无法接受,她自己与采卉也难以相信。
有宫女前来禀告,道朝莲公主服药的时辰到了。
采筠见公主一味沉浸在伤心中,于是提出请那宫女伺候公主去服药,她与采卉留下来继续接受问话。
王赟沉吟一下便同意了,先问了采卉案发当晚的一些细枝末节,黎慕白在一旁留神听。
采卉犹带后怕,答话时哆哆嗦嗦的。
之后,王赟又问采筠。
采筠垂着泪,一面回答,一面向赵曦澄与王赟请求,请求尽快找出害死采荇的凶手。
问话完毕,几人出了钟萃轩,一同前往击鞠场。
宫里的击鞠场位于宴庆苑,苑内花木亭亭,占地甚广。
其间几株楸树最为打眼。笔直挺拔的树干,密密簇簇的花苞,仿佛酝酿着一场盛世繁花。
击鞠场上,正浮着薄薄的黄尘。黎慕白一看,便知适才定是进行过一场击鞠。
兖王赵暄洁、冀王赵明淳与几个年轻男子均是大红劲装,坐在场外休憩,见赵曦澄与王赟来了,皆起身来厮见。
“你们来迟了,我们方才打完一场!”赵暄洁拿起一柄球杆擦拭,又瞥了瞥赵曦澄身后,哈哈一笑,“四哥,你这府中的司膳官,今日是来向宫中的御厨取经来着了?”
赵明淳将一盏雪泡梅花酒饮尽,接过话笑道:“六哥,我可一直惦记着四哥府中何时再出个新的惊艳吃食来!”
“七弟还别说,这白黎姑娘上次弄的那个四味糕,还真教人拍手叫绝。”赵暄洁边说边甩了几下球杆。
赵曦澄淡笑不搭理,看向那群被栓着的马。
黎慕白忙上前,有些心虚地回道:“回两位殿下,奴婢正在努力研究。”
“白黎姑娘,你得加快啊!”赵暄洁也端过一盏雪泡梅花酒,一举而饮,“我四哥从不吃重样的吃食,你不加快,我怕你会把我四哥饿瘦·····”
“明日的赛事准备得如何了?”赵曦澄走过去,亦拿起一柄球杆挥试了两下,把赵曦澄的话截断。
王赟见状,亦上前附和,把话题往明日的击鞠赛事上引。
赵暄洁一听,果然撇开饮食之事,滔滔不绝谈起击鞠来。
“祁王来了!”一年轻男子道,“这下可以开始下一场了!”
黎慕白抬眸望去,但见一年轻人,亦着一袭大红击鞠服,快步朝他们行来。
比及走得近了,可看出那人眉眼浓烈,高鼻薄唇,面相端方,刚中带毅,甚是英俊。
适才听人呼他为“祁王”,黎慕白便知这男子即是那要与朝莲公主和亲的宗室子弟赵暇了。
赵暇一到,赵暄洁居然把王赟也拉上,一众人开始新一场的较量。
赵暄洁挥着球杆,笑道:“四哥你别光顾着看,趁天气好,我们兄弟痛痛快快玩一场去!”
赵明淳亦笑道:“我们兄弟许久未一同击鞠了,四哥,今日要不一起?”
赵曦澄搁下球杆,摆摆手道:“多年未碰,手都生了,你们玩去罢!”
黎慕白瞧着那蓄势待发的马,心底腾起一股跃跃欲试之意。
不过,她也只敢想想,在听到赵曦澄称“手都生了”时,不由暗暗一觑。
周遭笑语喧阗,花簇锦攒,赵曦澄把眼平平眺着,宛如远水孤云,与热闹无关,与锦绣亦无关。
初夏的太阳煦煦照下,她却感到了一种浩瀚的苍冷。
“行!四哥,你就看为弟打一场漂亮的来!”说着,赵暄洁一把跃上马背。
黎慕白视线一移,但见一身大红劲装的赵暄洁,犹似一枝纵横于长风中的绯樱,手中的球杆,更是不断划出一道道流丽的弧线。
击鞠场上,马蹄声促,黄尘又添一层,却掩不住赵暄洁敏捷的身姿。他左奔右突,灵活若脱兔,引得对方合群追堵。
鲜衣怒马,飞扬恣意,就像花满枝桠,开在三月里。
黎慕白不由忆起赵暄洁的母亲淑妃娘娘来。
淑妃之父周翰,为御史大夫,固然不如皇后之父郭太师权势煊赫,但亦是追随着当今圣上从益王到登基的。
赵暄洁打小就养在生母淑妃身边,直至要成亲了方搬去自己的府邸。
如今,赵暄洁尽管是闲散王爷一枚,但日子过得最为畅意爽快。
场内疾驰的马带起一扇一扇的风。似被沙尘迷到了眼,黎慕白扭开脸不再看,目光落在一截紫锦宽袖上。宽袖下,有指节微微蜷曲。
一柄球杆欹在一旁,宛如猝不及防被强硬折断的一节竹。
他曾言,他也极爱玩击鞠,年少时在京城无人能出其右。后因某次击鞠受了一场无缘无故的重伤,兼之江山眉妩图骤然出现的诡异,令他从此不再碰击鞠一下。
幼年失恃,绮纨之岁险丧命,业已及冠,仍孑然一人。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却如一个诅咒伴随他经年。
命运这是给他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
赵曦澄一侧首,便见黎慕白像在发愣,禁不住问道:“在想什么呢?”
黎慕白忙垂下眼,低声回道:“我在想——明天的击鞠赛事。”
赵曦澄望了她一瞬,又把眼挪向击鞠场,半晌方道:“你无须过于忧虑,王赟明日亦会上场,他知道该如何行事。”
注:
1、“绿槐高柳咽新蝉”,引自宋朝苏轼的《阮郎归·初夏》一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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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60章 恣意绯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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