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75章 寻踪索迹

月至中天,铜壶里的水“嘀嗒”一声,“嘀嗒”又一声,似催人的鼓点,一晃,就漏去了一大片夜。

“终于理完了!”黎慕白把抓在手中许久的湖笔,搁在三彩芙蓉晶石云纹笔架上,仰起头长吁一口气,又甩了甩腕子。

“案子紧迫,难为你了!”赵曦澄放下剪灯芯的剪子,递给她一盏茶,坐下拿起罗纹笺,一目十行浏览。

纸上的字,皆是她针对他所写的问话记录作出的整理,以及她对朝莲公主一案的推测。

“朝莲公主之死,可否与鸿胪客馆刺客案、宴庆苑的击鞠变故有牵涉?”赵曦澄边看边问。

“依目前掌握的证据与线索,尚不能十分确定。大理寺那边,已查实在击鞠中发狂的那两匹马,腹内并无苦马豆。击鞠变故,或许真是个意外了。”

她叹了一叹,“从这三起事件诱发的结果上看,和亲怕是彻底不能成了。”

赵曦澄沉吟一会,指着罗纹笺上的一个符号问道:“这是——”

那是一个小小的椭圆形,底端被涂成了黑色,旁边还画了一朵状似莲花的花。

黎慕白讪笑道:“朝莲公主的妆奁里,有一支莲花玉簪,簪尾垂了两串镶金的红色珠子。这椭圆,便是那珠子的大概模样。”

赵曦澄望她一眼:“出宫前,你暗示我保管好朝莲公主的妆奁,可是为这簪子?”

“对!”黎慕白正色道,“这簪上的珠子,抑或与朝莲公主的死因密不可分。”

赵曦澄目光一沉,示意她继续。

黎慕白搁下茶盏,往袖兜里一摸,方发觉彤管早被自己收了起来,于是伸出一根手指,蘸上茶盏里的余水,用指尖在书案上写下“相思”二字后,手一顿。

赵曦澄盯着漆面上的水痕,皱了皱眉。

黎慕白收回手,苦笑着解释:“红豆,虽历来有几种,但皆被认为是相思的象征。”

见赵曦澄眉头紧蹙,她忙继续解释:“有一种叫相思子的红豆,外形小巧玲珑,呈黑红二色,光泽鲜艳,常被用来制作首饰,却是含有剧毒。”

赵曦澄这才抬眸看向她,问道:“那支莲花玉簪上的红色串珠,用的正是相思子?”

“对!”

“可那莲花玉簪,今日大理寺检查过后,我亦特意瞧了下,那串珠不过是一色的红,并未见其有黑色。”赵曦澄扫了一眼手中的罗纹笺,“那黑色一截,是被镶嵌串珠用的金托包裹住了?”

“的确如此!”黎慕白用力点了点头。

赵曦澄执起湖笔,在罗纹笺上的椭圆旁边的空白处画了起来。三两下,便画好了一支莲花玉簪。

黎慕白一看,顿觉自己先前画的那椭圆与莲花,透出一股浓浓的童稚之气。

“殿下好笔力!”她赧然赞道,“相思子外观艳丽,内含剧毒。不过,它表皮坚硬,毒性甚是难以泄露,即便人误食了,只要及时催吐,亦可无碍。”

停一停,她语气稍重,“然而,只要相思子的表皮一旦有丁点破损,毒性便会溢出,极易夺人性命。我在西洲时,曾常与江豫去一家首饰铺子,叫薛家玉铺。”

昔年的点滴,脱口而出,她一下怔愣。

江豫赠给她的及笄礼,那只由他亲自设计的玉莲手钏,便是交予薛家玉铺的玉匠薛老七精心打磨而成。家中失火后,玉莲手钏也一同不见了踪影。

赵曦澄猛然抬眸望住她。

她眼帘半垂,视线正落于茶水蘸写的“相思”二字之上。

月色照来,与烛光一番纠葛绞缠,又斜了一些在她的睫羽上。她眼睑下覆着两点阴翳,暗暗的,犹如尘封的泪在昭示着什么。

夜静,阖府的虫鸣一声挨着一声,拼死钻过已换成初夏适用的轻薄纱幔,细细密密,如针如刺,阗满这一屋子突如其来的沉默。

赵曦澄似被闹得头隐隐作疼,连同胸腔里的那颗心亦被利器扎了一般,迫得他别开了眼。

他手一甩,袖摆拂过案面,一把抹去了“相思”二字的水痕。

“这案子竟还与西洲的薛家玉铺扯上了?”

黎慕白忙摇头:“不,并没有——”尾音落下去,像落入了不见天光的暗河。

她清了下嗓子,接着道:

“薛家玉铺的玉匠曾跟我提起过一件旧事。他曾有一个兄长,在用相思子制作一支钗子时,不慎弄破了相思子的表皮。彼时,他兄长的手指受了伤,伤口还没有痊愈。那相思子表皮破损处,恰好就碰到了他的伤口上。他的兄长,立时倒地毙命了。”

“那莲花玉簪上的串珠,可是被凶手破了表皮?”赵曦澄一下抓到了她言语里的关键字眼,目光全倾向她缠了布条的双手。

“殿下真是一语道破天机!那相思子被金托镶住的地方,我撬开检查过了,上面确有针孔······”

“针孔?”他腾地站起身来,隔着桌子,弯腰捉住她的两只腕子,一把举到跟前细看,“你手上有伤口,那毒性有没有——有没有——”

许是屋子里过于静谧,黎慕白在他一贯清润淡漠的声线里,很轻易便捕捉到了几许颤栗。

他的脸悬在她上面,中间只隔着她的手。他的鼻翼几要碰到她的指尖,罩下来的呼吸带着点紊乱,广袤的目光越过她的两只手,胆怯又强势地在她眸底摸索。

她的心陡地突突跳上来,仿若冰封了整个冬天的寒江,遽然被乍起的东风吹皱。

“殿下放心,我用的是指甲去碰那玉簪上的相思子。”

她抽回手,缩着肩,按捺住心头的异样,故作顽笑,“事后我仔细清洗过了,殿下刚刚用的晚膳,虽被我碰触过,但尽可放心,安全得很。”

看她气色正常,无一点中毒的迹象,赵曦澄这才重又坐下,却有一股闷气自心底蹿跶上来,像团棉花堵在他肺叶里——

他关心的、是她把毒沾染到了、他用的晚膳当中吗?!

“呵,是我多虑了!你既知晓相思子之毒性,又有旧事在前,定不会犯如此蠢的错误!”

“旧事”二字,被他咬得有些重。

“看来,犯蠢的人,竟是——竟是——罢了!”

黎慕白一时不明所以:“殿下,谁犯蠢了?”

赵曦澄没理会她,抓起下一张罗纹笺,问:“为何朝莲公主的尸格里,却没有提到相思子?”

“因为朝莲公主尽管呈现出的一些症状,与中了相思子之毒所表现出来的症状类似。但我和郡主,仔细梳篦过她全身每一处,并未找到一丝伤痕。”

在钟萃轩时,她与赵姝儿检查完朝莲公主的身子后,发现除了皮肤呈微黄色之外,朝莲公主并无其它异样。

她以为伤口或许在面部或脖颈。因为这两处,被搽了厚厚的胭脂水粉。

于是,她请赵姝儿轻轻刮去这两处的胭脂水粉。然而,卸去妆容后的皮肤,除了呈微黄色之外,并无伤口。

那些卸下来的胭脂水粉,赵姝儿验过,无毒。

之后,她们又检查了朝莲公主的头,连发丝都仔细看了,也未有收获。

“姝儿可知莲花玉簪有毒?”赵曦澄问道。

“郡主不知。”黎慕白摇了摇头,“关于朝莲公主的死因,由于陛下有旨不能破坏尸首,我和郡主委实一下难以验出。凶手用玉簪上的相思子下毒毒死朝莲公主,截至目前,只是我自个儿的一个推测。所以,我不敢随便对郡主提及。”

其实,她是有私心的,那便是她不想把赵姝儿牵涉进来。

朝莲公主之死,非寻常案件可比拟。

赵曦澄在赵姝儿离宫前,曾严命她不得对任何人提起朝莲公主一案,亦似乎有意撇开端王府。

而皇帝宣赵姝儿进宫,借的是鉴香由头,亦没有明言。

赵曦澄颔首,快速翻阅手中的罗纹笺。

“在你的推测里,嫌疑人主要集中于淑妃娘娘、采卉与采筠三人。”

“朝莲公主的身亡时辰,采卉正守着朝莲公主,淑妃娘娘也在那期间去过朝莲公主的屋子。她们二人嫌疑最大,尚有因可循。”

“可采筠,那时她正与你一道去了宫中偏殿,并不在现场,何以她也会有嫌疑?”

赵曦澄言罢,搁下罗纹笺,看着她。

她道:“确如殿下所言,朝莲公主身亡时,采筠并不在其旁。不过,朝莲公主的妆奁一向由采筠保管。那莲花玉簪,又被单独搁在妆奁的一个格子里。”

她凝眉停了一霎,“这莲花玉簪,在鸿胪客馆发生刺客案时,我就看到朝莲公主的发髻上插戴着它。只是当时屋子里光线昏暗,我未留意到那串珠竟会是相思子。”

“这莲花玉簪许是她的心爱之物。”赵曦澄沉沉睃了黎慕白一眼,“是故,她明知那相思子有毒,却因眷恋而不肯放手!”

说着,他拿起下一张罗纹笺看起来。

黎慕白微微一怔,总觉得刚刚他投来的目光似乎带着别样的意味。

正不得其解,忽瞥到他手中执的罗纹笺,恰是她对朝莲公主一案的梳理草稿,上面写着她自创的符号,而且还被反复修改过,极不齐整,像极了孩童启蒙时的乱涂乱画。

她来不及去思索他话中的别意,一把抢走他手中的罗纹笺,揉成一团。

“这张写得太乱了,殿下不如听我说一说更好。”

她讪讪言道,用指尖蘸上茶水,在书案面上写下一个“卯”字。

“今日晨时,朝莲公主用过早膳后,太医便来请脉,让公主仍旧照着昨日药方继续用药。之后,太医又查看了采筠与采卉的伤口,嘱咐二人继续涂抹金疮药,切勿让伤口沾水。那些药,想必殿下与大理寺已查验过了,并没不妥。”

“药是没有不妥。”赵曦澄道,“不过,另有一瓶金疮药,据采筠所言,是朝莲公主从北夏带来的。太医看过后,确定不是太医院所出。”

那金疮药,果真与她从陈若林处获知的结果一致。

“朝莲公主服完药后,意欲去看望住在宫中偏殿的北夏随从,奈何力不从心,便命采筠代替自己去走一遭。”

赵曦澄看向黎慕白:“你陪着采筠离开钟萃轩后,我先去了父皇那里,然后又去了祁王赵暇在宫中的住处,准备问一问他关于宴庆苑的击鞠变故。”

黎慕白点点头,写下一个“巳”字,道:“巳时中刻,淑妃娘娘照例在钟萃轩巡视一番,便回永和宫了。”

“我刚抵达赵暇那儿,就接到了贾元化传来的关于钟萃轩的消息,便立即赶去。”赵曦澄道。

“朝莲公主被发现身亡,已是巳时末了。我看了殿下所写的钟萃轩人员的出入记录,我和采筠,是巳时初刻从钟萃轩出发的。”

“不错!朝莲公主身亡时,正是在你我离开钟萃轩之后发生的,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既然朝莲公主的身亡时辰我们已确定,接下来便可推断——是他杀?还是病故?抑或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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