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将沉,夜色亦变得厚重。
风时不时刮过廊檐下的树,发出细细的呜咽,断断续续,似是女子幽微的泣诉。
赵曦澄倒上一盏茶,抿了抿。
光洁的漆面上,黎慕白蘸茶写下的字已有些走形,成了一小洼一小洼模糊的水渍,唯适才所写的“他杀、病故、自杀”几字,仍分外清晰。
“病故?”赵曦澄捏着茶盏,示意黎慕白解释。
“据闻朝莲公主自进入我朝边界伊始,便有些水土不服,一直处于脾胃失调状态。”
黎慕白没有直面赵曦澄的疑问,指尖点在“病故”二字之间,微微垂着眸子。
“请问殿下,目下宫中太医对于朝莲公主身体不适的诊断,又是作如何说?”
她着意在“目下”与“身体不适”上加重了语气。
赵曦澄不虞她会有此一问,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他何尝不知晓她的话中之意!
朝莲公主为北夏国主的掌上明珠,如今却突然身故在我朝皇宫里,难保北夏不就此与我朝产生怨隙。
兼之朝莲公主身故的时辰,淑妃娘娘恰好去过朝莲公主的屋子。
如此一来,不管淑妃娘娘同朝莲公主之死有无实际干系,都难逃嫌疑。
倘若,果真查出淑妃娘娘牵涉到了朝莲公主之死里面,那么,我朝与北夏势必和亲不成反结仇,累年的两国和睦,也将一朝分崩离析。
而这一切,于丹辽而言正中下怀。
届时,乃为真正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但若是朝莲公主病故了呢?
既然一时难以查出死因,于当下局势而言,“病故”,是最为妥当最为时宜的托辞。
出宫前,父皇私下召见了他,亦透出此意。
他盯着那几抹犹不可肯化开的水痕。
清可鉴人的漆面上,还散落着不少变了形的各路影子,形状可怖。
而她纤细的指尖,点在“病故”二字之间,笔直得屹立不倒似的。
“太医院那边给出的问诊与用药记录,我今日看过了,大理寺亦查验过了。”
赵曦澄伸手,抹去“病故”二字。
“朝莲公主没有隐疾,虽有脾胃不适,又在击鞠中受了惊吓,但身子骨远没到油尽灯枯的程度。而且,那些药的药理,均以调理脾胃与安神清心为主,药性温和,不会置人于死地。”
“殿下如此说,那就是没有证据可证明朝莲公主是病故了。”
她看向赵曦澄,双眸里闪着细碎的光,令赵曦澄不由想起她的“给死者一个公道”之语来。她还曾言,她不想成为一道符号。
“是!”赵曦澄茶盏磕案,发出一声脆响。
如此坚定的语气,直让黎慕白觉得那茶盏像是磕到了她心坎上。
“谢殿下!”停一停,她指尖蘸了点茶,边画边道:
“殿下身为鸿胪寺卿,执掌和亲一事。自朝莲公主入京后,先是她的贴身侍女采荇在鸿胪客馆遇刺身亡,后是为和亲举办的击鞠比赛发生意外,如今更是连朝莲公主都丧命于固若金汤的钟萃轩——”
她指尖一滑,托出一条长长的水痕,“这一连串的变故,似乎是冲着和亲去的,又似乎不全是冲着和亲——”
那水痕,状似箭镞,正对着赵曦澄,在烛光下折出隐隐的血光色来。
赵曦澄顿时了然,心道江山眉妩图此次出现的“诅咒”,不知又将以何种方式在他身上应验。
他接过她的话:“那你为何仍提出‘自杀’一说?”
他执起案上一把青釉刻花壶,缓缓给她空了的茶盏注上水,“今日,王赟也私下向我提出了自杀的可能性。”
“是不是因为那莲花玉簪?是不是赟——”黎慕白突感面上凉意丛生,忙咽下了后面的话。
一时话急,她差点呼出了她对王赟旧时的称呼——赟哥哥。
赵曦澄垂着眸,仿佛只专注于手中的事。
上好的汝窑瓷盏,泛出冰冷的玉石光泽,温热的茶汤则打着小小的漩涡,贴着深浅错织的开片纹往上翻腾。
黎慕白忙讪讪改口:“殿下,请问王大人是否也知晓了、莲花玉簪上的串珠用的是相思子?”
“你和他曾在虞洲一起断过案,倒挺心有灵犀的!”赵曦澄慢里斯条倒着茶。
黎慕白被他的答非所问一下弄懵了。
“王赟亲自检查过朝莲公主的妆奁。”赵曦澄把青釉刻花壶放下时有些重,壶里剩了些水,摇荡出几声闷响。
“不过,他是私下向我提了一嘴。想来,是让我转达给你来的。”顿了下,他的声音恢复惯常的冷淡,“大理寺那边并未查出朝莲公主的死因。对于自杀的推测,你有几分把握?”
黎慕白见他眉宇微沉,摇了摇头:“把握不大。”
“那便是有自杀的可能性。既然王赟亦提出了自杀一说,我倒是想知晓你们推测的依据是哪些!”
“是!”黎慕白忙拿起先前赵曦澄画有莲花玉簪的那张罗纹笺,执起湖笔,蘸了蘸墨,写下“缃芙”二字。
“朝莲公主,本名赵缃芙。缃,黄色一种也;芙,便是莲花。缃芙,即黄色的莲花。那支玉簪簪头的莲花,就是黄色的,正合她的名字之意。”
她又玉簪的各部位写下“粉”、“红”、“黄”。
“簪挺的玉,为粉。垂下的串珠,是红。整支簪子,由粉、红、黄三色组成,恰好与三色莲的三色一致。传闻朝莲公主出生之际,正值北夏御园里三色莲绽放。”
赵曦澄看着她道:“簪头的玉莲喻意簪子主人之名,簪子的颜色暗示主人不凡的出身,于朝莲公主而言,这支簪子应是十分重要之物,方会令她不远万里也要携带身边。”
黎慕白颔首道:“我第一次在鸿胪客馆里见到朝莲公主,记得她发髻上就插戴了这支玉簪。她的妆奁里,这玉簪也是单独放置的。”
赵曦澄道:“单独放置,许是她谙知这玉簪上串珠的毒性?”
“这一点,我与殿下的推断一致。”
她写下“巳时”二字,“巳时,是朝莲公主身亡的时辰。彼时,朝莲公主正于床上小憩,采筠被遣去了偏殿,只余采卉一人在屋里伺候。采卉在击鞠中受了伤,行动上有诸多不便。倘若朝莲公主趁小憩之际实施自杀,然后伪装成被谋杀——”
赵曦澄用指节叩了叩桌案,沉声道:“此次和亲,缘于丹辽的突发制人,北夏是奔着有求于我朝的目的主动提出的。我朝为保边境安宁,多番权衡之下,方应允。北夏真要以朝莲公主的自杀来达成某种企图,那他们也未免太自不量力了点!”
他在案沿重重敲了一下,语调冷肃:“须不知,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黎慕白默默颔首。
年初,丹辽发重兵突袭我朝西境,迫得我军退守至灵州,但我军很快作出反击,一举把丹辽军赶回茫茫大漠,重筑了边境防线。
正所谓“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
只不过,西境一战,我朝固然取胜,却终究折损不少将士,连长年驻守边境的大将军李长安都牺牲了,边境百姓更是死伤无数。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尽管她从未踏足过边境,但父亲掌管一方军务,曾常给她讲一些古代的著名战役。
是以,对于战争,她比旁人要多上几分领悟。
虽生长于承平盛世,她也知晓这安稳来之不易。朝廷选择与北夏和亲,是不是有意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可自北夏使团抵京后,意外频出。短短光景里,就已发生两起重大人命案子。不管凶手来自于何方,似乎专奔着挑起争端而来。
“局势上,殿下比我更了解。”黎慕白揩去“自杀”二字的水痕,“其实,我的推测更倾向于朝莲公主是他杀!”
“朝莲公主的尸格,殿下也看过了。公主无重大隐疾,浑身无伤口伤痕,恰证明了她不是被利器所害。她脖颈和面上的胭脂水粉,也并无毒性——”
她递给赵曦澄几张罗纹笺,上面是她对案子的一些推测片段。
“从案发时刻往前推,早晨起床后,朝莲公主只进食过药与酸梅汤,早膳她因胃口不佳,未动一分。”
“那早膳也一直在厨房备着,以防朝莲公主不时之需,案发后仍在厨房,大理寺已证实无毒。”
“药与酸梅汤,则是由采卉服侍朝莲公主服下的。采筠手掌受伤,只在一旁协助。”
赵曦澄一面翻看手中的罗纹笺,一面凝神听着。
“朝莲公主服完药后,并不喜含一颗蜜饯去压药的苦味,只用茶水漱口,然后饮半盏酸梅汤。酸梅汤有开胃效用,是以太医未阻止公主此举。”
“药、茶、酸梅汤,此三样,茶并未入腹,只有药与酸梅汤入腹。药与酸梅汤,均由钟萃轩小厨房熬制。”
“所有经手过药与酸梅汤的人,包括剩余的药渣与汤渣,以及朝莲公主饮剩的半盏酸梅汤,殿下与大理寺今日也都查过,未见有异常。
“只是,盛药的瓷碗,公主每次喝完药后,小厨房都会及时清洗,今日亦不例外。”
“的确如此!不过,这不更指向你之前提出的自杀一说?”赵曦澄插话道,“莲花玉簪乃朝莲公主的重要首饰,玉簪串珠上的针孔,可令相思子毒性外泄,指不定她便是用这毒来自杀的。”
“然而——”黎慕白深吸一口气,“朝莲公主身亡的那一个时辰里,除了采卉在屋子里守着公主,淑妃娘娘也曾单独在那屋里驻留过一小会。朝莲公主所用的胭脂水粉,便是出自于淑妃娘娘的永和宫。”
赵曦澄放下罗纹笺,道:“那胭脂水粉,并无毒。”
“胭脂水粉没有问题,姝儿郡主也验过!”黎慕白迎着赵曦澄的视线,“所以,是他杀,还是自杀,以及朝莲公主是不是中了相思子之毒,关键便在于——”
正说着,杜轶进来禀告,比划着是有宫里的人来了。
注:
1、“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均引自春秋末年·孙武的《孙子兵法》。
2、“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引自唐·李白的《关山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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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76章 夜半探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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