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皎洁如新,白得发冷。
姜青梅已不觉得热了,微风一吹,反而还觉得有些凉。她一只手搓胳膊,薄薄一层翠色纱衣根本挡不住什么,透过单衣还依稀可见白嫩的肌肤,宛如凝脂,散发着淡淡清香。
但从少女自己的视角却察觉不到这种情况。
魏衡默不作声喝一口酒,目光半分没有挪动,隔着白纱,淡淡凝视少女。
他并不否认姜青梅生得好这回事,京城美人繁多,他见过的多如牛毛,然而姜青梅还是让他存了几分印象。
新婚夜那一日,她穿着喜服,唇红齿白,像只刚入尘世的红毛小狐狸。只是表情太傻了,拿着筷子捅人时完全一副“我要杀人了我要好好努力”的滑稽神情。
说丑倒也不丑,
就是让人觉得……挺有趣的。
想到这魏衡一拧眉。说起来,她进魏府几日了?
“大人,我进魏府也有四日了……”这时少女忽然主动提起来,小心翼翼地:“女子出嫁后本是该归宁的,所以我也想……”
魏衡一顿:“想让本官陪你去?”
他对姜府了解不多,但也知晓姜青梅在姜家的处境还比不上下人,否则也不可能出生就取了“青梅”这么个随便又烂俗的名字。回门于女子而言重不重要,他不清楚,但于姜青梅却是一次昂首挺胸、耀武扬威的好机会。
毕竟他的名号,去哪都够她横着走。
姜青梅见鬼似的摇头:“不不不!我自己回去就好,就不劳烦大人了。”
他皱起眉头,不大高兴:“为何?”
“啊?”她愣了下。
“难道你不想用本官的名义横行霸道?”
“呃……”
姜青梅脑袋空白。
这算什么问题,莫非是故意试探她是否存有私心?
姜青梅哪里猜得到魏衡想听什么,一翻绞尽脑汁,扯起娇艳笑脸,道:“镇抚使大人的威名…自是人人都敬重啦,但我爹只是个鸿胪寺主簿,配不上大人您费心,还是不用了,不用了。”
她笑起来时眼睛弧度恰到好处,嘴角微微弯起,衬着那张粉嫩若桃花的面庞,就似初春时节在湖面上见到的粼粼波光,耀眼生辉。
但魏衡看到后,心情却更差了。
他阴阳怪气地弯唇:“姜小姐真是好脾气,你就不恨姜家?”
姜青梅:“……不是很恨。”
魏衡牙关一紧。
“我于姜府,是厌恶与鄙夷,却还谈不上恨。”
魏衡尖锐冷笑。
姜青梅摇摇头:“我知道大人觉得我蠢,在姜家被欺负十七年,兄弟姐妹整日嘲笑我,爹爹也对我冷眼相待,竟然还不恨?”
“但是,”她笑得很浅,“我有时会想,他们做这些对他们来说只是寻常,我却因深陷仇恨而活得痛苦,听上去一点也不对等。所以干脆,我也无视他们。我把他们看作可怜的牲畜,他们咬我我就如打狗般反击,但当我过得高高兴兴时,也半点不要想起他们。”
“咬人的畜生该死。”魏衡冷声。
“是啊,大人说的是,那就等能杀死畜生的人登场吧。”
“……”魏衡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句,“头回见你这种人。”
锦衣卫的人,各个都在白骨尸堆里闯过,从来不会有谁寄托旁人替自己动手。他身边多的是爱恨分明或残忍毒辣之辈,但像姜青梅这样莫名乐观,又对于仇恨选择性回避的,从未见过。
太懦弱了。
他不禁想。
“大人,那我明日可以回姜家吗?”
他烦躁起来:“随你。”
“多谢大人!那我就回去睡觉啦,大人也记得早些休息!”
她欣喜地朝魏衡深深一鞠躬,趁机把怀里的断手往桌上一丢,转身飞速就跑。
脚步匆匆远去,随着一声落门,院内重回寂静。
魏衡和断手面面相觑:“……”
“无期。”
话音刚落,女子闪身出现在跟前,“卑职在。”
“明日跟着她。”抿紧嘴唇,还是觉得不解气,冷声,“今晚先去姜府把姜睿的胳膊给我卸了。”
“是。”
身影一闪,迅速消失不见。
当夜,姜府传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绕梁三日而余音不绝。
……
自约法三章后,姜青梅在府里的地位也算名正言顺起来。翌日魏衡还派人拿来了不少金银珠宝和绫罗绸缎,说是她之前的打扮太丑太廉价,衬不上他镇抚使的身份。
姜青梅内心骂人,但收礼物嘛,哪有不开心的。笑得灿烂全部收下同时,还附带了不少马屁,至于能不能吹到本人那里,就不关她的事了。
“夫人,马车备好了。”
“嗯嗯,来了!”
换好衣裳,快步推门出去。瞧见马车旁的无期,欣喜:“无期我们一起去嘛?”
后者面无波澜:“是,夫人请上车。”
姜青梅很喜欢拉着无期说话,上了车也总是扒开车帘找她。可无期这人,就跟木头雕出来似的,不爱说话,连表情也没几个,她叭叭叭说半天,她却连个回应也不给,姜青梅自觉无趣,默默坐回车内。
过了近小半个时辰,马车悠悠停下。姜府门前满满当当站着一列人马,姜睿与主母罗氏站在最前面,往后是姨娘傅氏,还有几个兄弟姐妹。
不用想都知道,这么大的阵仗一定是冲魏衡来的。
刚下马车,姜睿便大步迎上来,目光越过她往车里瞧。没见到魏衡的身影,就一副责怪的语气问她。
姜青梅轻声:“爹,今日只有女儿自己回来。”
“你说什么?”怒目瞪眼,“没用的东西,镇抚使大人不来你回来作甚!”
姜睿脸色发白,肩膀剧烈抖动,两只胳膊被严严实实缠起来。
街上人来人往,闻声朝这边看来。是人都爱凑热闹,能从这街上经过的也大都知晓这姜府到底什么情况,早就想见见嫁去魏家的那个小女儿长什么模样了,这不刚好有机会,谁肯错过啊。
姜睿又是好面子的男人,听见那些个窸窸窣窣的讨论,面色铁青。他用力一甩胳膊,一扯到伤口不禁大叫,又赶紧赤红了耳朵低声斥责:“还不滚进去,站在这给我丢人吗!”
人群一哄而散,她跟在最后头,扫了眼前头几个兄妹的身影。
收回目光时,发现有位她以前熟识的老嬷嬷,快步靠过去问:“嬷嬷,爹的胳膊这是怎么了?”
嬷嬷看向两边,压低声音:“昨夜忽然有刺客闯进,老爷的手是被刺客折断的。”
“看清那人长什么样了吗?”
老嬷嬷摇摇头,只说是个瞧不清脸的女子。
女刺客?她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身侧的无期。
后者抬头望过来,一双单眼皮近乎死鱼眼的眼睛冷漠回望她。
“夫人有何事?”
“没事没事。”她迅速摆手,“就是看你长得好看。”
无期:“……”
死鱼眼颤抖了一下。
后来那老嬷嬷还跟她说,昨夜出事的不止姜家。
听说住在另一条街的户部郎中被锦衣卫连夜闯入,整个家被翻得底儿朝天,传闻是因卖官贪污,一家子老的老少的少,当夜就死得不剩几个了。比起来,姜府只是被刺客大闹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姜青梅心中不由唏嘘。
说话间众人已经到了厅堂。
姜家地位最高的老夫人柳氏端坐于堂前,姜青梅福身拜过。
先前她与魏衡说,厌恶姜家但却达不到恨的程度,其实很一大部分原因来自这位老夫人。她刚出生时,因生母的身份问题,又是个女婴,姜睿其实是想过丢掉她的,然幸好老夫人及时开口留下她一命,才能平安活到如今。
老夫人看她面色红润,欣慰地点点头。
“已经见过孙夫人了?”
“是的。”
孙夫人说的正是魏衡的母亲,孙烟。
“她现在是不是还……”老夫人犹豫片刻,很快转道,“算了,魏府规矩严苛,你行事要记得处处谨慎,知道吗?”
“孙女谨记。”
“好了,晚上留下用膳吧,一家人聚聚。”
众人行过礼后老夫人就回屋了。厅堂内没剩几个人,也就只有她和姜云霏及丫鬟们。姜云霏手上还包着厚厚一层白纱,看来上回她确实咬得重,这都快过去十日了还没有痊愈。
“有些人脸皮真是厚,都准备跟情郎私奔了,居然还有脸回来。”
姜青梅顿住离开的脚步。
姜云霏越说越起兴:“看来镇抚使大人也嫌她丢脸才不肯一块回门,指不定回去能活几天。小莲,你说,会有半个月吗?”
叫“小莲”的婢女嘻嘻尖笑:“小姐说几日自然就是几日,也说不准半月都没有呢。”
“也是,毕竟她哪有那么大的命呢?”笑着转头,对上姜青梅黑亮的眼睛,“看什么看,本小姐还说你不得?”
姜青梅落在她包扎得密密实实的左手上,笑眯眼:“如果姐姐不想再被我咬一次的话,自然可以继续说,不过这回,干脆把你的手指都咬断吧。”
岁岁是只咬人很疼的小狐狸!
魏祖宗:来咬我试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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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归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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