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学校不久,裴长映就请了假。
却不是因为那段错误的手语避开孟青尧。
一通电话告诉她,乡下独居的奶奶杨明秀病了。
驱车赶到湖心镇的望阳村时,已是黄昏。
老旧的堂屋倚靠着丛簇的簕竹林,裴长映下了车,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杨明秀正坐在长满苔藓的石阶上,穿着深洗到褪色的布衣短襟。岁月侵蚀后在她脸上遗留了沟壑,骨相却仍能看出几分年轻的余艳。
她望见裴长映,先是一喜,而后咳嗽着站起身,扶着旁边的豆腐石磨,颤巍走下堂屋窄小的天井。
略跛的左腿走起路来高低不齐,一瘸一拐的违和。
“你阿爸叫你回来的?”
“嗯,我爸忙着研究所的事,打电话催我送你去医院。”
杨明秀的肺有问题,年轻时留下了病根。
可裴世镜身为人子,一心扑在昆虫研究所,没有照顾好杨明秀,耽搁了病情。
他根本不忙,只是单纯不想送杨明秀去医院。
裴长映不想直白挑明,引得杨明秀为此伤怀。
她走近两步,满面担忧观察杨明秀略显发绀的唇色,粗略确认后,避开杨明秀的视线,给裴世镜打了电话。
开口,就是直白的质问。
“奶奶不是第一次发病了,昆虫研究所的事不忙,你之前为什么不送她去医院?”
裴世镜冷漠敷衍:“没空。”
裴长映脾气温和,鲜少有波动。
这次和裴世镜通话,却处于发怒边缘。
“她的病情,你知道却坐视不管,我在芒城读博这些年,如果不是时常让长泞来探望,该恶化到什么程度?”
“长映!”
裴世镜在电话那头不满地呵斥一声。
“这是你跟我说话的态度吗?这是你跟爸爸说话的态度吗?她没死就怪不到我头上,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不是她的血,倒跟我兴师问罪来了!”
滑雪出事后,裴长映被芒城快节奏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回湖心镇,是为了照顾杨明秀和疗愈后遗症。
裴世镜对她郁苦的现状不管不问,只关心她能不能保住芒城医院的体面工作,怨怪她不按自己设想的道路疾行,恶言相向。
“你自作主张辞了工作回到湖心镇,这样的行为不尊重父母,太过自私。”
失望攀折而起,将裴长映的心勒成畸形。
她不再和裴世镜费口舌争辩,关了机,进屋子帮杨明秀收拾衣服,准备带她去医院。
即使父女通电话时刻意避开。杨明秀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她望着忙碌的裴长映,把裴长映招来身边,粗粝的手掌抚过裴长映脸颊。
被短襟半遮半掩的手臂皱面,有条暗褐的疤。
那是她年轻时,裴长映爷爷用酒瓶砸的。
“奶奶这辈子已经毁了,你过不好,我会很难过。小映,开心一些,不要想那么多。”
天色很快暗下。
裴长映将杨明秀送去了医院,挂号候诊。
坐诊医生扯下一张病历单,仰头看裴长映。
“病人哪里不舒服?”
裴长映坐在杨明秀身旁,安抚她拘谨不安的心,将来时问过的话整理成合适的措辞。
“她有肺炎病史,这些年一直咳嗽,没怎么治疗。最近开春病菌活跃,流感多发。我来的路上问过,她这几天夜间发作性呼吸困难,伴随冷汗。很可能是支气管痉挛导致了间歇性缺氧,口唇发绀,血压还没测。”
裴长映顿了顿声,又接着说:“我想,或许是病菌感染诱发了肺水肿,替她拍张CT确认一下。”
坐诊医生惊讶地抬起头。
笔下的病历单只字未写,他一时说不出话。
裴长映对答如流,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术语专业,甚至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再迟钝,也看出裴长映是个年轻的医生。
他张了张嘴,怔怔地点头,在病历单上写下几句话。
“去拍张肺部CT,拿了片子回来找我。”
CT报告单很快出来。
裴长映看了单子,面色变得凝重。
如她所预料那样,杨明秀开春感冒,裴世镜没当回事,加上肺炎病史,耽搁下来演变成感染性肺水肿。
这不是吃药打针就能治好的小病,要想彻底根除需要手术,进行胸腔穿刺抽液。
杨明秀一听需要手术,变得不情愿。
“奶奶不想拖累你,活到这个岁数已经足够了。”
裴长映跟博导做研究项目这几年,工资不低,陆续给杨明秀寄过很多钱。可杨明秀年轻时走街串巷卖豆腐为生,节俭惯了。她从来不用,都封存在小瓦罐里头,帮裴长映存着。
关乎生死病痛,走错一步就会后悔。
哪能杨明秀不想,裴长映就不去做呢。
她闷声办了住院手续,向医生询问了后续手术的事宜,才得闲坐下来,安抚杨明秀。
“治病救人是医生的天职,我怎么能连你也不管。我回湖心镇,一半原因也是放心不下你。你无病无灾,我才能安心。胸腔穿刺抽液只是个小手术,不贵也不疼。”
“你阿爸他……让我劝你回芒城去。听话,等奶奶病好了,你就回去吧。”
裴世镜用心极利,为人固执至极,让裴长映重新入职芒城医院,不过是为了他的面子和在同事面前的虚荣心。
杨明秀还不清楚裴长映回湖心镇的原由,她被蒙在鼓里,还当裴世镜真的在为裴长映考虑。
裴长映不打算坦白自己滑雪出事,徒惹杨明秀伤心。
“奶奶,你也想我走吗?”
杨明秀沉默良久,摸了摸裴长映的发顶,没有回答。她不想裴长映走,可裴长映早已成了高飞的风筝,谁也不是控线人。
肺水肿不容耽搁,杨明秀很快被推进手术室。
外头天暗了,裴长映坐在病房里,将挂壁电视打开,听着新闻联播的声音出神,心被蒙上迷茫的阴影。
她该回芒城去么?
大半天不见的孟青尧忽然发来消息。
感受着手部震动,裴长映解锁点进了微信。
【今晚有台风,裴医生开车注意安全。】
湖心镇所在的蕞城,跻踞沿海,大半时候都潮湿不已,少有天晴。裴长映回来这一个多月,除了暴雨就是阴天。
台风要来了,怪不得天暗得那么快。
看着那条消息,裴长映调出微信聊天框,打了一段话又删减。
【好,孟老师也小心。】
新闻联播的声音催眠一般钻进耳朵里。
“第4号台风“海亚”已经登陆,影响我国乔市、蕞城等东南沿海城市,伴随强风等极端天气,台风路径预计今晚8时北上,为减少损失,请市民减少出行,做好防范——”
绿化带的椰子树摇摆晃动,带着湿意的风扯着窗帘。
裴长映走过去关窗,望着乌沉的天空,猛地想起什么。
她踟蹰片刻,给孟青尧打了通电话。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孟青尧打电话。
“喂,孟老师,是我。”
孟青尧正在花草铺,赶在台风来前,把花全搬进屋子里。她早预料到裴长映会打电话过来,并没那么诧异。
“你到医院没?”
“到了。”
裴长映揉搓着床边龟背竹的阔叶尖,心知孟青尧已经回家,不好意思地掐着指腹。
“我早上出门,把大胖和光光的笼子挂在了宿舍阳台外,不拿回去可能会被被风吹下楼,所以……孟老师不忙的话,麻烦回一趟学校吧。”
她人在医院,现在赶回学校来不及。要是坐视不管,大胖和光光很可能真的被风吹得掉下楼摔死。
孟青尧的家离学校很近,开车往返五分钟。但“海亚”是近十年最强的台风,这种天气出门很危险。
“裴医生只担心、大胖和光光吗?”
那边信号不好,孟青尧话说得断断续续,听起来很是沮丧难过。
裴长映心系手术室里的杨明秀,没有深思。她为自己正名:“我不只担心小鸟。”
话音一落,她又开始后悔自己嘴快。
“所以,裴医生是在担心我?”
孟青尧以为凭裴长映的性子,肯定会否认。
可没想到,裴长映踟蹰片刻,竟然承认下来:“是,你回学校的路上要当心,以免,以免……”
以免被风吹飞。
“收到。”孟青尧低笑问:“可以不挂电话吗?”
不挂电话?为什么?
裴长映刚想委婉拒绝,孟青尧轻缓的语调又抚皱心湖。
“风声太大天太暗,我想听着你的声音。”
“……好。”
接下来五分钟,裴长映安静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动静,生怕孟青尧真的会半路被风吹飞。
这样的谨慎,却使孟青尧暗暗叹气。
“我有时候觉得裴医生好聪明。有时候又觉得你好笨。你总分不清我话里有没有掺水。”
什么意思?
“我离开学校前,早就把鸟笼挂回了室内。”
鸟笼不在室外,当然不需要回学校。
最开始顺着裴长映的话说,只是为了从裴长映口中听到“我担心你”。
仅此而已。
这是一张没有经过预谋编织的网,漏洞百出。
裴长映却看不出来,她喉头滚动想问孟青尧为什么,一声提示音突兀中断了通话。
低头一看,她的手机号,欠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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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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