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半蓑烟雨旧衣冠,庙堂空有画图看

这日晚间,黛玉又去探视林如海,见他在榻上靠着墨色大引枕,手中犹握着一卷书,上前问了安,道:“父亲,这会子还看书,岂不劳神?”林如海一笑道:“整日睡卧实在气闷,看一会儿不打紧”,想了想遂又问道:“你在外祖母处到底如何,不可一味用好话哄我。”黛玉垂目道:“外祖母确实待我极好,舅舅、舅母、兄嫂姐妹也是好的,只是贾府中奴仆骄横,都是一双势利眼,颇有些不堪之语。”林如海听了,一时气急,不由大咳起来,黛玉心下又悔又痛,忙上前帮着抚背,又斟了温水来,林如海饮了,许久方缓缓平复,闭目靠着引枕道:“为何从来家书中皆不提此事?”黛玉垂泪道:“我怕父亲担心,且外祖母、宝二哥哥都待我极好,也怕辜负了他们一片真心。”林如海睁眼叹道:“真是傻孩子。我素日也知贾府累世公候之家,世仆繁衍渐众,是非日盛。但总想着我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你又多病年幼,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去你外祖母家总是个依傍,正好减我顾盼之忧,谁知却是苦了你。是我顾虑不周。”黛玉不由哽咽道:“我知道父亲一片苦心全是为了我。可是我宁可和父亲在一起清苦度日,也胜过锦衣玉食难以下咽。父亲,如今你之病皆因劳累忧思过甚,为了女儿和父亲的将来,不如父亲辞官归乡吧。没了这些烦恼,父亲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林如海乍听闻辞官,不由一惊道:“辞官?这岂不辜负了圣上的重托!”黛玉恳切道:“父亲,人若不在,重托又何所依附?便是父亲不为自己考虑,也为女儿顾虑一时吧。姑苏老家山温水软,正堪父亲养病,女儿也可时时聆听父亲教诲。父亲,出来这么多年了,您不想回乡看看吗?”林如海喃喃出神道:“怎会……不想?你且去吧,容我想想。”黛玉也知欲速则不达,便轻声告退。

次日一早,黛玉正在林如海房中,忽听得丫鬟禀报说林伯引了一位老先生来为老爷诊治,黛玉忙道:“快请进来。”一时林安提着诊盒进来,身后跟了一位须眉飘洒、双目湛然有神的老先生,林安道:“老爷、姑娘,这位老先生是老奴请来的名医徐南复先生,老先生刚回了甫里,听闻老爷病重,便急忙来了。”林如海在榻上欠身道:“怠慢徐先生了,有劳先生远来。”徐南复一拈须道:“不必多礼。大人在两淮一向清名有嘉,如今听闻有恙,村野莽夫虽不敢当一声名医,也愿能有所用。”

林如海见他须眉皆白年纪已大,便也不再让黛玉回避,因说道:“这是小女。”黛玉恭敬施礼道:“见过老先生。多谢老先生施以援手。”徐南复略一凝眸道:“观小姐似有不足之症。”林如海道:“正是如此,小女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还劳徐先生一顾。”黛玉道:“父亲,女儿之症不急于一时,还请老先生先为父亲诊治。”

徐南复点点头,在林如海榻前坐了,细观其面色,才伸出三指搭上林如海脉搏,闭目静坐良久,方睁眼道:“大人常年以来情志不舒,闷闷少乐,纳食无味,胸闷气短,咳喘时急,且常常夜不能寐,如今更兼起身便眩晕无力,不知症状可对?”林如海道:“先生所言甚是。也延症吃药,只是不见效。”文棋忙在旁递上一沓林如海病倒以来用药的药方,徐南复一一看了,点点头道:“这些药方或可斟酌一二,但大要不错。我观大人眉间深蹙,忧思甚重,可见大人之病在心不在身,这恐怕才是大人药石无效的原因啊。”黛玉听了不由心下大急,文棋已在旁说道:“还请老先生指教如何治这个心病。”徐南复道:“心病还须心药来治。远离忧思之故,去开阔心胸之所,再辅以良药,方能长久。”林如海低头沉思一时,说道:“请徐先生为小女也诊治一番,一并开方吧。”

文棋请徐南复在桌前坐了,黛玉伸出手去,徐南复搭脉片刻,收手道:“小姐之症,恐吃药是无用的。小姐今后不妨常常在园中走动,进食不可太少且要三餐相继,只要做到饮食如常、行卧有时,竟不必吃药了,平时多进些补血益气温补之食,岂不知有时药补不如食补?”黛玉恭敬道:“多谢老先生指教。”

徐南复又提笔写了一张方子,递给林安,道:“三碗水煎作一碗,饭后片刻方可服用,一日早晚两次,先吃五日。”林如海自林安手中接过,只见比起之前所用之药方,确实只添了几味药,减了几味药,其余用药用量略有增减,待见到“归身”、“怀山”四字,又不禁触动心怀,心想难道天意也要我归乡吗?黛玉见林如海出神良久,轻声唤道:“父亲?”林如海如大梦方醒,抬头道:“让徐先生见笑了。先生所开的方子着实精妙。”徐南复若有所思道:“观大人似有所得,想来离病愈不远了。昔日神医华佗自创五禽之戏,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猿,五曰鸟,亦以除疾,兼利蹄足,以当导引。体有不快,起作一禽之戏,怡而汗出,身体轻便而欲食。普施行之,年九十余,耳目聪明,齿牙完坚。如今我便将这套五禽之戏授予大人,希望大人病体早日康愈。”又转头对黛玉道:“小姐亦可习之,日久必有益处。”黛玉不禁讶然,徐南复了然道:“小姐恐嫌不雅,其实所谓不雅实乃凡夫俗子庸人之见,我观小姐眉目不似凡俗之人,如何竟也不能免俗?”黛玉不禁哑口无言,林如海一笑,心想这徐南复先生真乃世外高人,耿直若此,看来有大本事者必有不同于常人之处,便拱手道:“多谢徐先生授教。还望徐先生在舍下多盘桓几日。”徐南复点点头,并不多言自出门去了。林如海忙嘱咐林安在外院好生安置徐南复。

这边黛玉在父亲榻前坐了,问道:“父亲之前在想什么?”林如海叹道:“也许我确实该归乡了。你且回去,我歇一时。”这边文棋安置林如海躺下,自取了一件未做完的月白中衣在榻前坐了安静做针线,林如海看她一眼道:“你又何必总是做这些?”文棋微微一笑道:“旁人做的老爷又不穿。平白闲着无事,反正又不累。”林如海叹道:“以后我大约也是要闲着了。”文棋停针,看着他道:“老爷可是认真的?”林如海望着帐顶半晌,悠悠叹道:“当归,当归,胡不归?不为我,不为你,也要为了玉儿。天意如此吧。”文棋合掌闭目道:“阿弥陀佛,若果然如此,夫人在天之灵也是欢喜的。”林如海望着她的脸,仿佛看到了她年轻时天真爱笑的模样。自己家族人丁不盛,总是庭院寂寥。少年时繁重的学业之余,逗逗那个小姑娘,引得她笑个不停,似乎是难得闲暇里的惟一乐趣。小姑娘慢慢长大了,长成了沉默少言的模样,成了自己的妾室。自己问过她是否愿意做自己的妾,她是怎么回答的,自己都忘了。她老了,自己也老了,年少时的飞扬意气在丧子、丧妻、病痛的折磨下似乎都消散了,只是撑着一口气,怕一朝撒手,她和玉儿都没了着落。如今看来,玉儿的外祖家也不似能长久依靠的,所谓帝王心腹又能如何,自巡盐以来各种诡谲机关、惊险风波也历尽了,也该为自己、为玉儿和她做个长远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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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青笠何不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