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眠出了魇界之后昏睡了整整两天,醒来后也看着不大清醒,浑身提不上力气,所以贺晚的渡灵一事一拖再拖。
其实左忘自己就可以给贺晚渡灵,但觉得这种进魇界的机会还是应该让唐眠多经历经历。
况且,左忘看正主一点都不着急,于是也就不想操太监的那份闲心了。
贺晚这几日过的真是“悠闲”二字,倒真有副想留在冥界的架势——清晨拎两壶酒去茶馆喝酒,边喝边听话本评说,一直听到晌午,去吃饭,吃饱后睡个午觉,下午在冥界四处溜达,吃过晚饭后又去鬼市鬼混。
日日如此,悠闲惬意。
可左大人却不觉得悠闲惬意。
贺晚简直就像在他身上贴了追踪符一样,他走到哪儿贺晚都能找得到。
清晨去茶馆喝茶时总能看见晃酒杯的贺晚,中午去酒楼吃饭总能碰到拼桌的贺晚,走在忘川河畔也能撞到散步的贺晚……
偏偏每次遇见,贺晚一本正经地坚持是“偶遇”和“缘分使然”。
开始左忘会找些偏僻不显眼的茶馆酒楼,但贺晚照样还是能找到。于是左忘选择无视,躲又躲不过,顶多耳边多些聒噪而已。
对这种如何过滤噪音的技能他早已在唐眠那儿练就了。
不过幸好,贺晚除了对吃有执念,对睡觉也有执念,每晚一过子时就会打着哈欠回酒楼睡觉。
这也就给了左忘去鬼域的空隙。
丑时,鬼域。
左忘换了身玄色衣服,衬衣袖口卷在手臂上,下摆被束进笔直的长裤,手里拿着玄铁火画扇。
准确来说,这把扇子是附赠,随骨牌附赠的。
当时鬼市朽圄内,左忘刚挑好一副骨牌,转身撞见全身被黑色斗篷罩住的店老板。
老板手里拿着盏缓缓转动的琉璃盏,昏暗的灯光下,琉璃盏发出并不算明亮的光晕。可仿佛被它蛊惑般,左忘定在原地,目光从那光晕上挪不开半寸。
周遭一切声音和画面都被隔绝在外,虚无中只能看见那隐隐光晕,青色中带着几分鬼魅的血红,仿佛一团永燃不灭的火焰。
他甚至不确定脚下踩的是否还是石砖,甚至不确定脚下是否是实地。
虚无,无尽的虚无。
挣扎和反抗被吞噬,明明身体没有任何外部束缚,可就是丝毫动不了,甚至连闭眼这个动作都仿佛压了千斤石般完成不了。逐渐的,连挣扎和反抗的意识都在丝丝缕缕的被抽出。
“故人之息。”
短短四个字,将左忘从毫无意识的漩涡中拉了出来,脚踩实地的感觉回来了。
左忘垂眸,浸湿了的眼睫扑闪着,按下心悸,将头偏向一侧挂满鬼面的青铜墙壁,再也不敢去看那琉璃盏。
哪怕过了这么多世光阴,当初的心悸还是能让他忍不住闭上双眼,可一闭上,无尽的黑暗中那鬼火般的光晕又会重新出现,迫使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故人之息?”左忘勉强定了定神,如果仔细听,能听出这短短一句话气息不稳,带着微颤。
可旋即,左忘已经调整好了气息,表情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老板叹了口气,“既然这样,我就送你个礼物,权当那副骨牌的附赠品了。”
斗篷下的手轻轻一挥,一旁带着鬼面的伙计捧上来一个檀木盒子,盒身浮雕迭起,山水远近呼应,浅剔深刻,一看就是上等货。
不知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但只这盒子,都比左忘要买的那副骨牌高出不知多少。
老板将盒子递出,却发现对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惊叹,疑惑,不解….
可什么都没有,左忘的表情水一般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是阅历太深还是善于隐藏,又或是……
青白色羽尾面具下,老板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他上前亲自掀开了檀木盒子,“玄铁火画扇,在沉渊里浸了千年的玄冰寒铁,九幽冥火上锻造了九九八十一天,配上加了紫藤固形的虚空乌木檀骨,火画鎏金扇面辅以青焦鸢羽镂空沿边,扇骨里放了十二枚淬了银尾牵的毒针,怎么样?”
黑色斗篷下掩在黑暗中的眼眸死死盯着左忘,试图从那看似无懈可击的表情中找出一丝破绽,可是失败了。
“谢了。”没有拒绝,也没有任何迎合。
不带任何情绪的淡淡的两个字证实了老板的猜测,久久的沉默贯彻了整个屋子,连屋檐下那几串风铃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扇子带走,盒子留下,我毕竟是个生意人,不做赔钱的买卖。”老板说完,似乎觉得不太对劲,补了句“偶尔例外”。
时至今日,左忘也没想明白那老板的“例外”是因为什么,因为那所谓的“故人之息”?可他一个渡灵三次渡不过去,转而做了渡灵师的魂灵和鬼市中深居简出的冥鬼老板又能有什么故交?
可他毕竟喝了三次孟婆汤,如果忘掉些什么……
也正常。
可又能忘掉什么呢?
他后来去鬼市找过那家店,却一直没有找到。
——直到几天前。
当年他还是一身交襟长袍,长发高束,拿这扇子一点也不突兀。可现在时过境迁,如今一身衬衣长裤,头发也剪短了,拿着这么把扇子,说不出的怪异。
可现在不是纠结扇子搭不搭衣服的时候,左忘手一转,玄铁扇开合,一瞬的功夫,刮起周围阴风猎猎。
沿着残垣断壁深入,两边崖壁上是怪石嶙峋,古木参天,脚下碎石铺路,透着说不出的荒凉与沉寂。
时不时飘过一团黑雾,拖着尾巴,没有方向地游荡。
越往深处走,黑雾越多,泼墨一般。
呜咽声,嘶喊声,咒骂声,怒吼声,埋怨声,响彻空谷。
万鬼齐哭。
听不清那些呜咽嘶喊声到底在说些什么,但那些哭声背后的怨念、恨意、不甘、罪恶仿佛能透过皮肤渗到骨子里,难以名状的感觉从尾椎骨开始,顺着脊柱一寸一寸的,一寸一寸的往上爬。
这里才是真正的地狱。
一团黑雾携着凌厉的风迎面而来,仿佛要吞噬掉所有。
左忘原地不动分毫,手起扇开,空中刮过一道赤焰,点亮了这无尽的黑暗。
那团黑雾被硬生生劈成两半,在周围游走了两圈,突然同时猛冲过来。
周围的鬼哭声骤然变得尖锐起来。
在那两团猛冲而来的黑雾还未靠近之际,玄铁扇被甩了出去,又凶又戾,擦过风声,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触碰之际,黑雾尽散。
左忘上前接住飞落的扇子,迎接正式的战场——
无数黑雾不断聚集,结团,黑压压覆盖了周围的每一寸空间,能见度越来越低,视线所及,再也看不到两边崖壁上的苍木和怪石,只有翻滚的黑雾。
每一团移动的黑雾都拖着暗红色的尾迹,空气仿佛在燃烧,闷热感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
呼——呼——
风声越来越紧,左忘一手拿玄铁扇,一手拿净灵瓶,在黑雾中缠斗。
从远处看,他的玄色衣衫完全没入黑雾,只能看到不时跃起腾空的身影。
粘稠的黑色浊液挂在瓶壁上,原本澄白的净灵瓶变得乌黑。
突然,左忘心脏猛然一抽,胸腔里像被灌了水,压的呼吸都困难。
他抬头看了眼天——十四号,这月的反噬提前了。
他将净灵瓶的塞子塞好,收回玄铁扇。
四肢冰寒彻骨,可五脏六腑却又像火烧般灼热。
这次反噬似乎比往常更严重些。
顾不上周围嘶哑着飘动的黑雾,左忘扯出一张黄表纸,尽量控制手不抖,画完了一张传送符。
眼前一黑,意识沉入深渊。
“故人之息”,左忘倒下的最后一刻,竟突然想到了朽圄老板的这四个字。
远处,灰色大衣的下摆被阴风吹得向后扬起。
来人走近,捡起飘落在地的传送符,折了三折塞进衣兜,然后缓缓抱起倒在地上的人,在黑雾笼罩下一步一步向外走。
_
这天清晨,又是一家平平无奇的茶馆,二楼半闭式雅间里,贺晚照例拎着两壶松雪酿站在左忘对面。
微风吹过,送来淡淡的槐花香。
雅间向外开着一大块窗,也没装玻璃,只立了半人高的围栏,任凭窗外几棵翠柳将枝丫伸进来。
贺晚向四周张望了半天,却没寻到一棵槐树。
“听唐眠说,左大人昨晚去了鬼——鬼什么来着,鬼域!”
左忘伸向茶盏的手霎时停住,“听唐眠说?”
贺晚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这么以俯视的角度迎上了左忘的目光,那目光明明冷冽的跟把锋刃一样,可他却没避半分。
冥界的天昏沉暗淡,虽是早晨,却没有明亮的光线照下来,加上外边那几棵枝繁叶茂的柳树,雅间里有些昏暗。
桌上放着盏烛灯,左忘挺立的鼻梁一侧在烛光的照映下微微泛着些红,一侧掩在阴影中。
那阴影从左忘的开始鼻梁处开始下移,到嘴唇,到下巴,到那纤细修长的脖颈,再一路延伸到衣襟里。
贺晚看到左忘衣襟里那若隐若现的锁骨凹陷时,骤然收了目光,把头偏向窗外,“啊嗯,唐眠说,我今早去幽冥谷找你,遇上唐眠说你已经出门了。”
左忘眼里的冷冽还未褪去,嘴角却扯了抹向上的弧度,“唐眠那黑白颠倒的作息,也难为你能在早上遇到醒着的他。”
“所以你为什么非要去鬼域?”贺晚把手里拎着的酒壶放到桌子上,自己坐到左忘对面。
左忘敏锐的注意到贺晚说的不是“为什么”,而是“为什么非要”。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贺晚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三分认真。
“那依你看,我不该去?”
“依我看?我自然是没什么看法,也没什么意见。”贺晚又恢复了那副置身事外看戏的戏谑模样,翻起桌上倒扣的茶盏,拔开酒瓶塞子,倒了杯酒。
“你知道鬼域是什么地方吗,那里没有魑魅魍魉,却是真正的地域。从幽玄门里进到魇界的魂灵,都会在了因池里走上一遭,了因池‘了前尘,却因果’六个字可不是在石头上刻着玩的,从人间带下来的贪、嗔、痴、怨、恨都会在了因池被洗掉,有多少罪孽就洗多久。
有轻轻松松蹚一趟池水就被鬼差捞出的,也有在池子里泡个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的。洗干净罪孽的魂灵清清白白的上路,而那些洗下来的罪孽沉到池底,渗到了因池下边的鬼域。”
贺晚静静听着。
“可鬼域容纳罪恶煞气是有限的,因此隔一段时间就得去清一次,”左忘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不然,那些魂灵没办法清清白白的上路。”
“可这……这也是你们渡灵师的活?”
“是,也不全是。清鬼域煞气本来是六案功曹和轮回司配合着一起干的活儿,但这届冥曹是墟渊阁一派的,本来就不支持用了因池大范围清洗罪孽,遇上前段时间我们轮回司出了些事,他们就更不会勤勤恳恳地去鬼域清煞气了。”
贺晚直接拿酒壶往嘴里灌了口酒,“你们轮回司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渡灵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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