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福寺译经已满十旬,梵音昼夜不绝。
玄奘静坐于灯下,案上摊开《般若经》残卷,墨香与油火相和。
门外,微风送来花木之气,他抬眼,看见一人立于廊下。
岁月在我脸上留的痕迹极浅,却在眉目间多了几分超脱。
玄奘微笑合十:“施主远来,是为听经乎?”
她轻轻摇头:“我来,是为见故人。”
玄奘默然片刻,目光深处似有光在闪。
“自碎叶一别,已逾十七年。贫僧西行已归,未料今生还能再见施主。”
我低声道:“我知法师归唐时会再遇。只是——世事变了,人心也变了。”
玄奘看着我:“施主心未变。”
我怔住:“为何如此言?”
玄奘缓缓道:“施主非此世人。”
那声音极轻,却如石入深潭。
我抬眸,瞳中闪着惊色:“法师……何以见得?”
玄奘微笑,不答。
他只是伸手,从案上取起一卷经,轻拂其页。
“佛言:三世皆空,心外无境。若无过去、现在、未来之分,则施主之来处,不过一念之差。施主心念向未来,则未来亦能来此。”
我沉默良久,轻声问:“法师是说……我所行之事,并非偶然?”
玄奘答:“非偶然,亦非必然。是愿。”
我抬眼,泪已盈眶。
“那我为何来?只是为了看一场盛世?”
玄奘合十:“施主来,为成就愿。愿即法,法即缘。”
灯影摇曳,玄奘的声音温柔如水:
“未来未至,过去已去,唯此一念是实。
若心能净,则无来无去。施主来自未来,不过愿力所感;而今愿已圆,施主当归。”
我静静垂首,泪滴在青衣上,仿若岁月的印痕。
“归……归向何处?”
“归于心。”玄奘淡淡一笑,“施主求的是未来,而未来在心中。”
我终于合掌拜下,泪中含笑。
“请法师赐我一偈,记此一生。”
玄奘垂目,合掌低诵——
“有缘不系生死线,
无相常存愿力心。
若问来处何方界,
一念菩提即是今。”
我抬起头,泪已干,眼底澄明。
“法师之言,我懂了。”
玄奘看着我,声音极轻:“施主,本无未来可来,亦无过去可去。此刻即永恒。”
我行一礼,缓缓转身。
月色照在我的背影上,像一条通往无边时空的光路。
风起,带走了我的衣角,也带走了我的形影。
玄奘注目良久,合掌念佛。殿中灯火忽暗,又一盏亮起。
他低声诵道:“愿此身后世,仍度无量人。若有一心能悟,无问来处何方。”
贞观二十一年七月,李世民征讨高句丽还军,此役虽未灭高句丽,但此役后,随着新罗和百济趁火打劫,攻占高句丽城池后,高句丽国力逐渐衰落,自此不再成为中原王朝的威胁。只是此役过后李世民身体大不如前,自此疾病缠身。
同年九月,秋风拂过含光殿外的梧桐,沙沙作响,如同远方的潮声。
李世民卧于榻上,身着浅绛衣,眉宇间隐隐透着病色。
我替他添被时,他忽然开口,语气温和,带着一丝久违的闲趣:
“卿,朕近日常夜梦旧人旧事。
卿可知,昔年魏征尚在时,朕曾做过一件傻事。”
我抬头轻笑:“陛下若称之‘傻’,臣倒要洗耳恭听。”
他也笑了笑,目光望向帐顶,仿佛时光倒流。
“那年魏征屡屡犯颜直谏,朕虽敬他,也常为他所恼。
一日梦见他又来驳我章奏,怒极之下,竟在梦里杀了他。
醒来心中惶然,惧他果然见责,
遂命左右将御苑中所养一鸟闷死——
以消梦中之‘气’。”
我怔了怔,不觉莞尔。
“陛下是帝王,竟怕至梦中之人,真乃可爱之极。”
他失笑,轻咳两声。
“是啊。朕纵横天下,却敌不过一人之口。
如今想来,魏征直言,朕应感念才是。”
他顿了顿,望着我,声音愈发低缓:
“朕这一生,建功立业,征战四方,
到头来,却记得的,不过梦中一鸟、殿前一笑。”
病榻上的气氛一时温柔。
李世民闭目半倚,似陷在往事的回声中。
我替他整了整被角,笑道:
“陛下方才所言梦中闷死之鸟,
臣所听的版本,似乎……不太一样。”
他睁眼,微笑着看我。
“哦?卿且说说,世人又如何编排朕?”
我轻咳一声,作出讲古的神态。
“话说有一日,陛下不知从何处得了一只鹞鹰,日日带在身边。
早朝也不离手,玩得不亦乐乎。
魏征见了,心想这皇帝若一朝误了政事,岂不是害了天下?
当即谋了个法子,要‘杀鹰立谏’。”
李世民听得有趣,忍俊不禁。
我继续笑道:
“魏征上殿奏事,故意言辞滔滔,拖得天荒地老。
陛下怕那鹰闷死,又不能在群臣前取出,
只得暗暗焦急。
谁知魏征越说越起劲,陛下也越急越不敢动,
于是那可怜的鹞鹰——就此殒命衣下。”
我说罢,抿嘴偷笑。
李世民也忍不住摇头叹息。
“这群史官,当真偏爱添油加醋。”
我打趣道:
“臣倒觉得这段有趣得很。
天子也会怕人说,忠臣也会使坏心,
鹞鹰虽死,却留下一桩千古笑谈。
只怕陛下自己,都未必舍得删去吧?”
李世民沉默片刻,终是笑了。
“卿说得是。魏征若在,定又要骂朕一顿。
可朕如今想来,他骂得越狠,朕越安。”
我看着他笑的模样,心头忽然一软。
烛光落在他脸上,映出几丝苍白,却也平和。
“陛下可还要听别的故事?”我轻声问。
他点点头,语气温柔得近乎少年:“卿再说一段,不论真假,只要有卿的声音。”
我微微一笑,思索片刻,俯身替他掖了掖被角。
“那臣便说一段坊间的趣谈罢。陛下可莫要动怒。”
李世民含笑:“朕若真动怒,卿岂敢这般卖关子?”
我装作神秘,压低声音道:
“世人论帝王之气,常分龙凤猪三相。
秦祖龙,开天地之威;汉小猪,运万乘之智;至我大唐——乃凤鸣九天,号曰‘李二凤’。”
李世民一愣,随即笑出声来,眉梢带着少年般的明朗。
“李二凤?这名倒新鲜。‘祖龙’也罢,‘小猪’也罢,为何朕便成了凤?”
我忍笑不语,只轻声答道:
“传说凤凰非凡鸟,雌雄双栖,鸣则天下安。
百姓说,陛下有凤之德,心软、好生、爱才——与龙的威烈不同。何况陛下曾经还写过一篇《威凤赋》,曾经在文章里自比凤凰。故唤一声‘李二凤’,既调笑,又敬服。”
他被我逗得直摇头:“这‘心软’二字,倒像魏征骂我的口气。”
我笑得更深:“世人却夸您是凤。龙生威,凤得和。陛下若只作龙,天下虽服,却不亲;若作凤,则民心自归。”
李世民凝视我良久,神色渐缓,唇角微动。
“凤鸣九天,卿倒会哄朕。”
我答道:“臣岂敢哄?不过实话一句——
凤凰虽贵,终也有疲翼之时。愿陛下安神养气,莫思天下,先护此凤羽。”
李世民轻轻阖目,似被这话抚去了心头几分沉重。
窗外梧桐摇曳,秋声入梦。
他低声道:“有卿在,朕的梦,似乎也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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