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既来自未来,”他低声问,声音几不可闻,
“可知卿自己的未来么?”
我微微一怔,随即笑了。那笑中没有悲,也没有喜,只有一份穿越时光后的宁静。
“未来……在我来时,便已结束。”
“我来,只为了再见陛下一面。”
“见过了,也就无未来可问。”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底有波光闪动,
像要记住我此刻的模样——那一抹不属于此世的温柔。
“舒涵……”他唇动了动,却无声。
“若我不在,卿当何处?”
我俯身,握住他的手,那手曾执剑开疆、曾书策天下,如今却微微颤抖。
“陛下,人若无形,影亦不存。您若不在,臣自会随影而去。因我本是陛下心中的一念,
一念息处,影便归于光。”
他微微一笑,嘴角带着解脱的安宁。
“如此……朕便无憾。”
那一刻,烛火微微一暗,风从窗缝里掠过,带起帘角一瞬的颤动。而烛光中,帝王与女子相视一笑,光与影相融——
盛世终成过往,唯有那一瞬的宁静,永在时间之外。
宫城之外的风,带着盛夏的热意,却吹不散寝殿里的沉默。
我立在案前,替他换下的经卷一一叠好。
自玄奘法师讲经那夜后,我们之间便多了几分不言的心照。
他不再问,我也不再提。
李世民静坐榻上,眉宇间似有无尽思绪。
灯火将他鬓边的白发映得愈发清晰——
那不是战场的霜雪,而是岁月的尘。
他忽然开口,语声极轻:
“卿似有心事。”
我抬眼,与他视线相对。沉默片刻,终于叩首道:
“臣愿请辞长安,重往西域。”
李世民怔住,目光深深望着我。
“西域……那是卿旧日之地。”
“是。”我轻声答,“那片风沙曾载着我的来路。
今日去,或可了我此生未竟之愿。”
他未再言语,只抬手,指尖微颤。
窗外的风吹动帘幕,烛光在他脸上映出一瞬的苦笑。
“卿……是怕朕问么?”
我心头一震,终未否认。
“陛下心念太盛,问一句,便难回头;臣若答一句,便失了来意。天机既不可泄,缘也不可强。”
他长叹一声,笑中带着凄凉。
“朕怕的,正是如此。若卿留在朕身边,朕终有一日,会问出这大唐的结局。”
殿中寂然。
唯有灯火微微噼啪,像尘世的呼吸。
许久,他起身,步到我面前,
亲手为我披上旧时那件白氅。
“去吧。西域的风,总比长安温柔。替朕看看这大好山河。”
我跪下叩首。
“臣谨遵圣命。”
他伸手,却又在半空止住——那一瞬的犹豫,如一生的距离。
“若来日卿再归……”他说。
“恐怕已是风中之影,沙上之迹。”我轻声接道。
他低笑,声音近乎耳语:
“那便如此罢。人影同去,已是圆满。”
烛火忽然一暗,风自宫门外卷入,吹散了案上的一页经文,纸上残句犹在风中轻摇:
“过去不可得,未来不可问;唯此一念,清净如月。”
我拾起那页经文,收入袖中。
当夜,辞别未明,
只在宫门外,回望一次——
长安的灯火如星,他仍立于殿前,静默地目送我离去。
同年九月,长安的秋夜格外静。
宫阙深深,桂花正香。风过甘露殿,烛火微摇,映出帝王苍白的面庞。李世民卧于榻上,白发侵鬓,气息已渐微弱。
他不再是那个年少纵马、叱咤沙场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位铁血的天子,只是一个垂暮的丈夫、父亲与旧梦之人。
李世民起身来到书案前,笔尖在纸上缓缓游走,心意如江水,深远而沉静。
折笺纸上,他写道:
“卿自西域远行已两月,朕思念如江水无涯。
此行虽远,然知卿心志坦荡,不为己,不为朕,唯为天命与盛世之事。
朕心甚慰。
若问此心何所寄,山河万里是归图。”
他顿笔,抬眼望向窗外秋色,枯黄梧叶随风旋转,如同流年飘散。
又低首续写:
“若卿在路,风沙遍布,不必回顾宫中旧事。
朕明白,卿行此,是避朕问未来,亦是自护心安。
朕虽多虑,却愿卿一路安然,勿为朕牵挂。
待卿归来,无论何处,长安之灯永为卿亮起。”
烛光摇曳,窗外秋风轻敲帘幕。
李世民轻声喃喃:
“卿若心安,朕亦心安。”
折好书笺,交由使者托送西域。
他目送信笺消失在宫门外暮色中,心底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柔情——
千里之外,她是否看见这份心意?
他无从知晓,却也甘愿相信——
光照影行,缘随心安。
秋风又起,天山初雪。
我披白狐裘立在驿馆门外,望着落日浸染大漠。那一抹金红,像极了旧时长安的宫灯。
我轻轻展开一卷信笺。
信上写着——“若问此心何所寄,山河万里是归图。”
我回忆起当年雁门关外,他不过是个少年的模样,眼里燃着火,心里装着天下。而自己——那时也还相信命可以逆改,天可挽回。
风起,卷起我鬓边白丝。我缓缓坐下,对身边的侍女道:
“再回长安,替我在城南种一株梨花。”
侍女问:“为何是梨花?”
我轻轻一笑:“我喜欢的那个人他喜欢雪,而梨花似雪。”
说罢,我抬头,看天边的飞雁,眼底是一种极静的澄明。
“我为他开过疆、谋过策,助他得天下。
他为我,平天下而不忘一人。如此,已足矣。”
夜色将合,我取来一盏油灯,在信笺下方添了一行字:“天命有数,然人心自恒。”
然后,我吹灭了灯火。天山雪落,风声寂寂。远处驿道上,驼铃渐远。
这一生的牵绊,到此真正化作了——史书上的一行与人心中的一念。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那夜,长安西郊小院,窗外月色如水。
我执笔欲写,却已无力。案上摊着一封信,未封。信上字字如泣:“陛下,舒涵知命将近,不敢留憾。一生得识圣君,见盛世昌荣,足矣。若来世有缘,愿不为君臣,不为生死,只作凡人,共看花开。”
风起,烛影动。忽听外头传来急报——陛下龙体不安,宣夫人入宫。
我知道,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殿中寂静。烛火昏黄。
我缓步而入,他正靠坐在榻上,目光依旧清明。
“舒涵,你来了。”他的声音极轻,却带着笑意。
我跪下行礼:“臣在。”
他伸出手,我轻轻握住,那手仍温,却在微微颤抖。
“还记得晋阳惠明寺吗?”他问。
“记得。”我答,“那时陛下骑马而来,满身风尘,却笑得像少年。”
他也笑:“那时我说,若天下既定,便娶你为妻。”我垂下眼,泪落衣襟。
“陛下已许盛世。”我轻声道,“只是我们都老了。”
他似乎想抬手,却力已不支,只是轻轻叹息:“舒涵……这些年,你始终在朕身边。我最信你。”
我俯首,泪如珠落。“陛下是光,臣愿为影。”他闭了闭眼,似在梦中回忆,声音低若微风——“若有来世……朕不为帝,你不为臣——”我柔声接道:“那便做寻常夫妻,共看云起月落。”
风动,烛火摇曳。
他微微一笑,唇畔轻动。
“好。”那,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字。
三日后,天下传诏:
李世民崩于含风殿,享年五十二。
同日,安国夫人阿史那舒涵薨,葬于长安西郊,碑无名。
阿史那社尔自请殉葬,新帝未允。
忽然,一道白光闪过。
我猛然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长安的宫阙,而是一间静谧的书房。窗外雨声细细,桌上摊着一本史书——《旧唐书·太宗本纪》。
书页翻在末章,纸角被泪水浸得微微卷起。
我怔怔地望着那一页,指尖拂过,墨字依稀: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崩。”
一瞬间,心口仿佛被什么重重击中。那些岁月、那些人、那些不敢言的情意,似乎仍残存在空气里。
我静静坐了很久,忽而笑了。
“原来……梦里千年,不过一瞬。”
我轻轻合上书本,仿佛是在替那个早已被历史遗忘的名字合上命运的篇章。
窗外的雨停了。
天边露出一线金光,照在书封上,墨色闪烁。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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