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郡里的这场雨,是灾厄的最后一场雨。
灾厄并没有就此结束,接踵而来的寒冷、饥饿、疫病,继续掠夺着人类脆弱的生命。但对于我们三个人来说,雨停那一刻,希望确确实实到来了。
我们远远望见浮光郡外正往北进发的阳州军。
薄岩雪没有急于靠近,观察我的身体状况后,决定暂时隐匿休整。那一刻,我真心实意想要谢谢他全家。
不必再支撑结界,我脑子里的那根弦瞬间绷断,迷迷糊糊起来。我不清楚美少年和薄岩雪这俩人体力究竟有多好,但我只是在美少年背上被颠簸着,全身骨头都快散了架,一落地就恨不得躺平。
我倒是还记得薄岩雪淋过雨,便将他衣服里的水分牵引出来。
薄岩雪那边正拧着衣角哗哗淌水,骤然感觉身上一轻,抬头便看见一个水球从自己的衣服里一点一滴分离出来,惊讶地看向我。
我实在没精神理会他,用最后的意识从手心里端出两碗热腾腾的打卤面,枕着自己的胳膊,就地昏睡过去。
薄岩雪和美少年面面相觑。
在薄岩雪心里,此时对我的表现可谓褒贬参半:褒的是我竟然连睡觉的地方也不挑,贬的是我体力竟然这么差!
当然对比之前全贬的态度,这绝对是个正向的改观!所以他顺其自然地端起一碗面,算是接受了我的好意,大口大口吸溜着,吃到一半因为鼻涕水吸不回去,不得已才去擤鼻涕,擤完了回来继续吃,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美少年没有动。在薄岩雪吃面的时候,他别扭地把我从地上抱起来,像摆弄一个刚拿到手的陌生洋娃娃那样摆弄我的手脚,最后抱进怀里。我则因为被他抱得不舒服,往他心口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美少年捡起我的脚,略长的斗篷下摆被撩上去,于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左脚脚腕上,绑着一个类似镣铐的黑色圆环。
抚摸着那镣铐表面的花纹凸起,美少年陷入几乎没有任何进展的沉思。
五分钟后,薄岩雪撂下光洁的空碗,走过来看着美少年面前的另一碗:那面条是手擀的,揉面时里面加了鸡蛋,十分筋道。打卤用的是香菇、黄花、木耳、口蘑和五花肉,味香浓厚,青白的葱花点缀其上,更引食欲。
但是因为外界气温低,热气散得快,细细的面条在冷汤里泡着,慢慢变得又油又坨。
薄岩雪大家长训斥:“别研究了!快吃!”
美少年丝毫不受影响,连目光都没错一下,好像一个自闭的小孩,无论怎么威逼利诱,他的行动皆不受摆布。
薄岩雪直觉得头疼,心说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然碰见这俩听不懂话的小屁孩!不再管他,自顾自地寻个地方坐下小憩。
美少年失去了主人明确的指令后,反应会变得特别慢,但不是没听见薄岩雪的话,所以在研究黑色圆环无果后,才将早已凉透的面条端起来,吃进肚子。
入夜后冷得厉害,风吹着还未下渗的积水,就像在吹一浪薄荷叶,森森凉意催人发醒。
我睡醒过来,不出意外地感冒了,鼻子不通气,还有点咳嗽。我不爱吃药,只等着细胞新陈代谢一层,自己就痊愈了。
祭灵咒主治外伤,也可愈合内脏溃烂出血等,但对人类的风寒感冒没有太大效用,归根结底,精灵是不会生病的!
阳州军已安营扎寨,薄岩雪去军帐中探查,剩下美少年守着我。我摸摸他的手,手心还温热,指尖却凉透了,便牵着他的手指头。
“在……”我换了一口气,决定向他问个清楚,“在城里的时候,你发现什么了?”
美少年摇摇头。
我松开他的手,双手捂着他耳朵以上太阳穴的位置,手指插进他鬓角的发丝里,控制他的脑袋不再晃动。
“回答我。”我说。
“不许点头和摇头,用嘴巴告诉我,就算慢一点也没关系。”
摇头究竟是代表“没有”还是“不知道”,我可懒得猜,所以,美少年必须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美少年欲点头,我的手立即沿着他的脸颊下滑,拖住他的下巴。
“……有。”
美少年皱着眉,左眼上下眼皮几乎抽搐起来,大概是不习惯我手心的温度,难受地喘息了半天才回答。
“听见……停下,就没有了。”
我频频眨眼,不让自己露出太难过的表情,诚实地告诉他:“没有,就是死掉了。”
美少年并不意外,他对死亡的理解比我深刻得多。
我再次牵住他的手,引他往身后的浮光郡看:“这座城市只是个开始,后面的路我们不着急走,所以你更要仔细看。”
“这里每个人的死亡,和你以前执行的任务都不相同。”
美少年露出完全不能理解的木然表情,让我知道我酝酿了好几天的发言有如空气。
好在我没指望一次就能把他教会,所以也不气馁,换言道:“走吧,我们去找惠小临!”
薄岩雪是从浮光郡外的军队往前找,我和美少年则是瞬移到最前端往后找。美少年负责搜寻营帐内部,我就挂着隐身泡泡,从营帐外聊天的、巡逻的人面前大摇大摆飘过,辨认他们的脸。
我们三个,谁也不知道究竟哪方能够先找到。
我运气一向很差,抽卡全凭保底,这一回美少年的实力就充当我的保底,虽然没抓到惠小临,但盯上了半夜出来觅食的代泉生。
我心说:好哎!代泉生比我运气还差!心理平衡了!
美少年顺藤摸瓜确认了惠小临的位置后,没有打草惊蛇,按我的意思,去把薄岩雪领了来。
他们三人必须得见个面,而我自己,却不打算面对惠小临。
微微叹着气,我蹲在惠小临的营帐外,右手食指轻抠着脸颊,一遍遍捋顺我脑中的逻辑。
薄岩雪大步流星地赶来,灰褐色的斗篷遮着脸,像丛林深处一闪而过的猎人,使人联想到那斗篷下藏着黑洞洞的枪口。他走进惠小临的营帐,反手将营帐的门帘堵严实。
我突然想起薛定谔的猫,觉得眼前这营帐就是关着猫的密不透风的盒子,只要没人打开它,此次交锋就永远不会有开始和结束。
但我也明白,现实不是虚妄的理论,它只会在无限加速的时间中猝不及防打开来。
大部分时候都是薄岩雪在诉说,而惠小临沉默地听着,偶尔回复一两句,很像绝顶高手华山论剑,却一人拿了个破木剑一人拿了个破竹竿,谨慎地点到即止。
代泉生站在两人之外,刚好构成等边三角形,他啃着一枚鸭蛋大小的青梨,全程一言未发。
末了,惠小临承认自己找到了七皇子与阳州刺史勾结的证据,但又推说证据不在身边,所以无法交给薄岩雪
我在帐外听着,总怀疑惠小临是否真的掌握了证据,于是拽了美少年的袖子,问:“你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吗?”
美少年沉默。
我心说:嗐,美少年要是能说出个所以然,我当场把火盆里的炭火吞掉!
接着又惴惴不安地观察美少年,心想我应该不会这么倒霉被打脸吧?
还好还好!美少年一看就没有大男主的命!
帐内,薄岩雪比我更倾向于信任惠小临,明明眼前就有一个损失最小的阻止战争的方法,却因惠小临可悲可笑的戒心而无法实现,这使得他心中生出一些不满,更是无奈。
他连日奔波,被我气得身心俱疲,又淋过雨,一点不比惠小临轻松,此刻看他脸色,青黑里透着蜡黄,乌紫里隐着苍白,难看得没边。
“不搞了,”我拍拍搭在膝盖上的斗篷,掸去不存在的尘土,在悬浮的隐身泡泡里站起身,轻轻推了美少年的左肩,说道,“你去吧。”
这是我和美少年之前悄悄约定的暗号。
半分钟后,美少年在薛定谔的盒子里走了个来回,打开盒子,叫我看见盒子里死去的三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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