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后过了一月,又到大雪节气,太阳落山越发早了。
阳州大军骑兵已经越过徐州,在褚安郡郡守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举破城,其后步兵陆续抵达,全体驻扎褚安郡之内。只待林都号令一发,便能夺取光泗大坝。
这消息是我从难民营薄家军参将麦安东那里偷看到的,阳州军里似乎有薄岩雪安插的眼线。而林都城至今毫不知情,或许是七皇子瞒得严实,又或许是皇帝自顾不暇。
如梦令的拍卖会之后,林都城乱了好一阵子,小偷小摸数不胜数,杀人越货也屡见不鲜,还有贼胆包天的竟然敢将主意打到皇帝头上。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些江湖人,朝堂又不肯消停:各方武将找尽借口想从皇帝手里求得斩金利剑,兵部在其中浑水摸鱼;礼部和御史台纷纷弹劾平王,指责他轻易将媚紫胸针给了妹妹孝惠公主;国师和钦天监又说紫薇暗淡、国运不济,逼着皇帝开坛祭天。
好一番明枪暗箭后,斩金利剑送到了五皇子武定将军林晓骏手中,孝惠公主好歹是皇室血脉,便不了了之,皇帝也定了要在冬至日举行祭天大礼。
荷冉又送信来,请我与美少年务必在冬至之前回林都观礼,我差不多明白,一切的一切,都将在那个日子画下句号。
我是个嫌吵怕麻烦的人,要是这些纷争里有个好看的美人当主角,我还愿意凑凑热闹。可连荷冉都置身事外,我就完全不感兴趣了。在冬至来临前,我仍旧留在难民营里,督促美少年一天三顿去送饭。
徐州每年立冬的习俗是打糍粑,可惜那时候没赶上,所以我想趁着大雪时节补回来。
我的存粮里没有这个,特意跑了一趟兰皋郡,找红秀客栈的掌柜柯红秀帮忙,买了一大批糯米糍粑。切成小块,裹上蛋液小火煎炸至金黄色,再淋上热油冰糖,也算是一顿颇有仪式感的早餐。
晚上又让美少年去送了一趟大米和腊肉,不知道麦安东跟他说了些什么,回来就一直发呆。
跟美少年在一起久了,我渐渐能分辨出他的呆滞究竟是放空还是在思考。放空的时候,他的视线持平,虽然没在想具体的某件事,但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脑始终在处理繁琐冗杂的信息;思考的时候,他的视线会稍稍下垂,远一点的动静便观察不到。
思考对于他来说,应该是不允许存在的行为,意味着失败和死亡。
当他藏身在茂密的树冠中央时,会感到些许安全,才敢短暂的思考一下,而在发现思考无果后,他就果断放弃,继续放空的状态。
我若不是无聊盯着他看,大概不会发现他难得自主的思考。
“你在想什么?”我权衡之后,决定问他。
他双手撑着身下的树枝,双腿蜷缩着,一眼望过来,又好似一根柔软而残败的黑色羽毛。
“他说……”
“谁说?”我问。
美少年指了一个方向,考虑到他只去过难民营,我猜想指的应该就是麦安东。不过我仍然追问:“哪个?叫什么名字?”
麦安东曾经和美少年介绍过自己的名字,只有一次,所以我不确定美少年是否还记得。美少年左顾右盼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回答我:“名字!”
他又着重强调了一遍:“名字!”
“你在想名字?想他的名字?”我的手也跟着他指同一个方向,猜测着问。
美少年摇头:“我的。”
“……你的名字。”我的肩膀垮下来。
我觉得,美少年大概率想不到自己的名字。肖廉没有给他取过名字。
我尽量温柔地问:“你为什么要想自己的名字?”
“他问。”美少年指着回答。
麦安东又为什么问他的名字,我没有继续问他。想来他也没法和我解释清楚。
“休息好了,我们去那边吧。”我说。
美少年点点头。
自从荷冉送了药来,我便和美少年每夜去病患帐中,给睡梦中的病人偷偷喂药。这是荷冉的要求:不能暴露出药物本身。
装药的瓶子很讲究,清一色是细口垂腹的玉壶春瓶,天青釉兰花纹,按照效用不同贴着白底黑字的纸条,另附了好大一张、大约是四开的白笺,条目清晰地写着各类药物的用法。
这药师一看就是个细致人,也很可能不是陵界人。我在林都皇宫的时候,见太医局制药还是用药草熬汤,大抵就是陵界医术发展的尽头了。这位药师却制的是蜜丸,只有葡萄籽那么大,个个浑圆,也不像是手搓出来的,没有熏天的苦腥气,反而有一股清淡好闻的味道。
病人身边的味道总是不好,像厨余垃圾、排泄物、呕吐物混合在一起。这药喂下去,却能稍稍驱散它。杨波父亲的病也眼见好转起来。
这样的宝贝人才,确实是不能轻易叫人发现!
随着足以饱腹的食物和病人病情好转,整个难民营的氛围都轻松起来,尤其在愁云惨淡的妇女当中,欢颜笑语逐渐多了。
但也许,世间天道不允许出现完完全全的好事,于是在这样一片欢欣之中,仍有一个人将要死去。
应当是药不对症,池爷爷的病情仍在缓慢恶化。雨后的朽木烂透了,生出一簇簇灰褐色的蘑菇。
营帐外,美少年蹲下来,让我为他系上面罩。而后我牵着他的手,一起看向帐篷上映出的虚晃光影。
“麦将军啊,不必再来看我这糟老头啦”
麦安东的影子不答话,端起桌上的药汤,一勺一勺喂进老人嘴里。老人吞咽有些困难,加上麦安东不擅照顾病人,一勺里要洒出小半勺,把塞在领口的手巾都洒湿了。
“太苦了。”老人嗔怨。
麦安东手足无措,想起要找些饴糖,却发现营地里根本没有糖块这样奢侈的东西。
“上午那些糍粑,是哪位老爷送来的啊?麦将军您帮我问了没有?”
“问了,他不肯说。”麦安东回答。
我仰头看美少年,心想道原来如此。
“您一定再问一问啊!就当是……圆了我这老头子的遗愿!自从孩儿他娘没有了,我就念叨这一口,本想着这辈子,可能是吃不到了。咳咳咳!唉……我老池没什么能拿来报恩的,好歹,要记住恩人的名字,等到了底下,也好跟阎王爷分说。”
老人说了挺长一段话,便开始长长短短虚虚实实地喘气。
麦安东应道:“行,我一定再问问!”
我听不得这种话,一下子眼圈发热眼泪汪汪,心里又乱,一边想:美少年可算是圆不了您的遗愿了;一边又想:到了底下,您估计也见不着阎王爷。
两人都沉默下来,麦安东给老人伺候完屎尿,掖好被角熄了灯,退出帐篷。
我和美少年多等了一会,才又进去。
刚掀开帐篷门帘,老人翻了个身,吓我一跳,借着微弱至极的亮光偷偷看他,他的确是闭着眼。稍放下心,再走进一步,老人却忽地开口。
树木倒塌之后,原本粗壮的纤维渐渐碎成了渣滓,用力一捏,便是一手潮糊糊的泥沫。
“人老啦,睡得轻。”
池爷爷像是在回答我未说出口的疑问。
“多好的药,别浪费了。”他又说。
这回,估计指的不是麦安东那碗臭药汤了。
老人家拒绝得这么明显,我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继续靠近。犹豫的功夫,倒是美少年,鬼魅似的掠到老人床边,伸手在脖颈侧一摁,把人掐晕了。
我回过神来,他已经顺顺当当把药丸喂完了,顿时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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