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会,朝廷上站满朝臣,大小官员捧圭臬而待,却又皆环顾左右议论纷纭,陆玲山身在百官之前,免不得能听见几句闲言碎语。
在众人交头接耳之际,皇帝的侍候太监高声报道:“陛下驾到——”
太子兼众臣叩拜行礼,无不恭敬。
“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堂中声势浩大,回音绕梁,数十官员匍匐在地皆待皇帝入座,直见那龙椅榻前垂袖徐徐走来一人,这人正是百官所敬之主,当朝皇帝高仁帝,高仁帝多年来求道修仙已去黄袍,穿的是清雅云纹仙鹤重绣的道袍,座前垂帘不显面,他坐下轻抬一臂,道:“诸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
众人起身后,帘后又传来高仁帝的声音:“爱卿们议事吧。”
话音刚落时,就有一御史台官员果断站出,捧圭臬直言说:“陛下,微臣要弹劾刑部尚书陆玲山,他纵子作乱,擅闯异国使者团,扰乱我朝邦交之好,此为祸乱朝纲之罪,借公因私,立公文却无案,掘墓开棺,此为不仁不义之罪,陆铃山既无为官之德,且无为人之义,又妄论身居庙堂之高,望陛下明察。”
“望陛下明察。”
“望陛下明察。”
几位御史台官员逐一进言,前仆后继,字字恳切生发肺腑,其余官员点头称善,百口如一,半晌,那帘帐后的高仁帝开口道:“昨日百兽国使者团来京,听闻百鸟成凤甚是惊奇,朕还未来得及过问,太子,可有此事?”
“启禀父皇,御史台所言非虚,使者团是儿臣亲自相迎,儿臣令满城卫兵警戒不敢松懈,可是昨日不知从何处闯来一狂悖之徒,将兽群惊乱,险些致使城内百姓无辜伤亡,实为可恶,待儿臣赶到之际,便将其捉拿归案,但儿臣之后才知晓那狂悖之徒竟是陆尚书之子,至于陆大人掘墓一事,儿臣听来也是觉得匪夷所思,实在有违纲常伦理,但大川佛寺的师傅们都有目共睹,不敢不信。”
高仁帝即道:“陆尚书,你有何话说?”
朝堂之上一时寂静无声,针落可闻,陆玲山捧着圭臬,僵持许久才吐出几字:“臣,无言以对。”
“既然如此,太子处理吧,待使者团休整完毕再行议事,左丘爱卿呢?”
高仁帝此话一问出,那侍候太监便道:“陛下,您忘了,天监大人近日都在处理钦天院招录新员一事,不便来朝。”
“是,朕确实忘了,既然没有其他要事,便退朝吧。”
“恭送父皇。”
“恭送陛下——”
群臣拜送,高仁帝在侍候太监的搀扶下,从容自帘后退去,不似帝王更似仙人。
朝会事毕,不少大小官员纷纷向太子拜别,与同僚相携离去,但亦有人如此讨论道:“陛下如今痴爱玄修,少问朝事,幸而殿下贤明知人善任,才能稳固朝堂,但也不知是福是祸啊。”
“慎言。”
“对对。”
太子目送朝臣,在殿堂门前负手而立,道:“看来这件事也该结束了,区区一介布衣邪佞之徒,也配孤屈尊演这一出戏,这可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蒙。”
陆玲山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在正厅里木讷呆滞地坐了好一阵,随后,一名侍从从外匆匆赶来,拜在陆玲山的跟前,陆玲山出声便问道:“查到了吗?”
“禀告大人,查到了,公子数日前确实与一不明术士暗中来往,而那名术士就是近日在京兆府衙中身亡的重要人犯,且迫害良人一事......千真万确。”
陆玲山眉头一皱,袖子挥动,疲惫道:“知道了,下去吧。”
下属领命退去,没多久,陆夫人卓若岚着急忙慌地提裙赶到,怒气冲冲说:“老爷!你到底救不救你儿子?那牢房里阴暗潮湿他怎么可能待得下去啊?”
“救人?谈何容易,那可是太子的府牢,即便说破天去,我也无能为力,只要他能留有一条命,就该感恩戴德了。”
“你说什么?陆铃山!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袖手旁观,看着你儿子去死不成?”
卓若岚依依不饶地拽着他不肯放手,穷尽恳求之态,陆铃山懊恼之下将人推得干脆,直言斥道:“死,也是他的命,如果不是你娇生惯养怎会让他敢做出这些大逆不道之事,而且你可知道他,他......无可救药了。”
“我对他娇生惯养?嗬嗬哈......”卓若岚一时间啼笑皆非,她从地上爬将起来,对着陆玲山指着鼻子骂道:“是我对他娇生惯养,还是你根本就不配为人父亲,这么多年来,你对幺儿不闻不问,稍不合你意就苛责严待,做得好也换不来你的一句赞扬,如果不是我千方百计地讨幺儿欢心,他都快被你逼疯了。”
“但就算你如此狠心,他毕竟是你的亲生骨肉,你不能放着他不管,牢房那种地方他怎么能待得下去,老爷我求求你,只有你能救他啊。”卓若岚尖锐的语气忽而转变,只有句句祈求。
陆玲山长叹一声,道:“晚了,说什么都晚了,如今我已经自身都难保,莫说救人,说不定我们也要跟着一块下狱蹲大牢。”
“怎么会这样......”卓若岚一下子跌坐到地上,仿佛顷刻间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和离吧。”她胡乱地摸了一把眼泪,释然且淡漠道。“这种无依无靠的日子我过够了,有你没你都一样,事到临头,谁也别连累谁。”
“好,如你所愿。”
二人匆匆数笔,签下了那份互无干系的离书,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二十多年前,卓若岚也曾是怀揣春心的闺阁小女,状元游街,满城喧闹,她便是在锦绣繁华间看见了意气风发的陆铃山,一眼误终生。
听闻陆玲山身世凄惨,他原是一商贾大户之家,因家主宅心仁厚经常接济难民,家财便被一伙山匪贼人盯上,大雨之夜,山匪潜进陆家将其灭门,只留下陆玲山一人侥幸逃脱。
卓若岚的母家虽有为官者,但同为商贾出身,两人也算门当户对,陆玲山与卓若岚便自然而然地相识结亲,拜下高堂。
陆铃山为官数载,说是刚正不阿,不如说更是嫉恶如仇,从不屑于在各各相护的官场之间纠葛来往,而是一门心思查案缉拿人犯,手段狠戾骇人听闻,且他心思深沉精明强干,虽然官运亨通,但也不知得罪了多少大小同僚,如今一纸弹劾竟无人为他引词辩驳,朝堂之上百官势众,却是孑然一人。
卓若岚知晓他身世多舛,陆玲山想要调查陆家灭门之案,她便全心扶持后宅,上上下下疏通各方人脉,助他一路前行,这么多年来,如果不是卓若岚苦心经营人情关系,像陆玲山这般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决心,他何以走到今日。
陆玲山从来无心他事,也对卓若岚不冷不热,伊始她体谅陆玲山,等他有一天查清事情的原委了却夙愿,逐渐地,当年的山匪贼团也几乎被剿灭,卓若岚以为他终会一改故辙放下过往,但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卓若岚依旧等不来他的回心转意,夜夜空闺,何以为继。
少时的惊鸿一瞥,成了今时今日的作茧自缚。
卓若岚拿着那一纸和离书,擦拭一番眼泪,释然地离开了,二十多年的自我纠缠,她选择是时候放过自己。
乌云沉沉,阴霾压顶,大雨转瞬就来,街市上的行人过客脚步匆匆,唯恐避雨不及,陆玲山独自在这雨中踟蹰许久,在这磅礴雨中抬脸向天,心灰意冷地叫着:“万事休矣,万事休矣,哈哈哈——”
“施主,放过自己吧。”
雨中传来方丈慈济的声音,陆玲山转脸看向撑伞前来的慈济,问道:“老和尚,你还不肯说实话吗?现在我落得这种境地,报不了仇了。”
“欸,施主随我来吧。”
京城之外的一处居高山崖上,草木繁茂,还独长有一棵青松翠树,这里的视野辽阔,可将京城尽数收入眼底,周旁蹲居了不少鸟类的巢穴,鸦声凄迷。
陆玲山道:“老和尚,你带我来这干什么?”
慈济拨弄着手中的佛珠,答说:“慈我,便圆寂在此。”
“你说什么?棺木呢?尸骨呢?”
慈济继续道:“没有棺木,他知自己罪孽深重,未曾妄想入棺椁而葬,而是令腐鸟饿兽分食之,与草木俱腐,入我佛门多载,却是渡人不渡己,最后他选择以此方式偿还一些罪孽。”
陆玲山俯身去刨草木中的泥土,果真发现了一些嵌入土地里的腐朽残衣,以及残碎的尸骨,他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然十余年前了。”
霎时间,陆玲山的思绪交集,啼笑皆非,“荒谬,荒谬,以为这就能让一切撇得一干二净,我追了这么多年的仇人原来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死了这么多年哈哈哈......”
“当年,他假扮难民得令堂好心施救,栖身于府中等待适时传递消息,令堂心善致使他产生了愧疚,便不愿再与贼人为伍,可惜造化弄人,他以为那些贼人偷取钱财便能罢手,也能让自己脱离,没想到铸成大错,造成施主的灭门惨案,善哉,善哉。”
“老和尚,莫非你以为把我叫这来就能让我原谅他吗,这一切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老衲并无此意,只不过,让你放下,劝你放过自己是老衲替故友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
陆玲山已然身心俱疲,他跌坐在这被尸骨孕养的草木之间,一身狼狈,对此嗤之以鼻道:“放下,无妻,无子,无友,六亲无存,我用一生换来你的一句放下,就算放不下我也无力再坚持了,我累了......”
稍一会,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马蹄声,不久,雨幕中纵马而来一群黑压压的人,他们驭马前来在崖边停下,直听一人开口震声道:“太子口谕,传陆尚书即刻回京,听候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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