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为我喜欢他。
那说书人讲得生动:两人一片恩爱,几番**。只见那蛇妖鬓发如云,悉落枕上,腰盛几滴香露,肩落一盏月光。许仙满手温柔骨肉,浑身多情缠丝,早看兽穴成仙宫,白骨成美人,不知今昔何岁矣。真可叹情天情海迷人眼,温柔冢杀煞英雄汉。
于是老夫子们一边叹着“世风日下”,一边竖起耳朵听那说书人的墙角。
于是路边卖酒的一见我便满脸笑意,仿佛亲眼看了我与那书生**。
连那书生自己也红了脸,撑着一柄纸伞向我奔来,到了跟前已被汗水湿了前襟,人也被濡湿了似的有话难言。那伞晃了又晃,伞面上画的一枝牵牛花便摇摇坠坠,将堕不堕,无端香艳起来。
卖酒的买酒的都看了过来。
“是那个蛇妖啊。”
“是千年蛇妖和一个凡人。”
“是白娘子和许相公哦。”
“好忠贞好感人。”
忠贞吗?感人吗?可我今日才见了许仙第二回。我想起那说书人的“几番**”,又觉那些人只是想看**。
“白姑娘……”书生终于开了口。他生得清秀俊朗,妙目含情,看人时有三分痴态,“白姑娘,我……”
我抬眼看了看老大的日头,也无怪人看,这街上晴天撑伞的的确少找。
“法海呢?他手里那么老大个棒槌呢?这黄道吉日的他怎么不来打鸳鸯?香火钱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骂完法海,再看那呆愣愣书生,我又觉不忍,不由劝道:“许相公,你需要一颗断情绝爱丹。”
可那书生三分痴相成了七分,已听不进我一番忠言。
他说着最易拆穿的谎:“白姑娘,六月天最是难测,姑娘此番又没带伞,不如,不如……”
而我是个最听人劝的:“此话有理,不如我化出原形来,一路秃噜回去。”
我知道法海有颗断情绝爱的仙丹,若能讨了来给这书生吃下半颗,许是能化了他眼中几分痴顽,我的事也好办些。但我知道那和尚是断断不会帮我的。因为我和他素来有仇。
这事情还要从一千年前说起。一千年前,那和尚曾用一柄剑斩断我一截尾巴,幸得一牧童相救,我才没丢了性命。
是以五百年前,我刚得了菩萨点化,便去找那和尚寻仇。在夜里找和尚最是便宜,我刚爬上树去,就见了个锃光瓦亮的脑壳。
那时我刚有人形,修为尚浅,不通世情中各种曲折,奉承话和脏话都不知晓,只能拣了最朴素一个作称呼。
“光头,五百年前你我无怨无仇,你为何无故伤我?”
那光头有如入定,坐在树下一动不动。
“光头?大光头?”
“光头死了。”我自言自语道,一时竟有些怅然,我的仇无处寻了。于是我露出蛇尾,顺着树干滑下地,盘在他身上,打算看一看仇人面目。
就在那时,后颈上忽然落了只手。我一怔,原来活人的手是这样的,似温热有情,却忽然发了力,直冲七寸而来。我连忙闪躲,就听得一句——“妖孽。”
我并不知这句是骂我,见他没死,便来了个先礼后兵:“光头你好,光头受死吧。”
——只是唬他罢了,菩萨说我要成仙,就必不可伤人。
可那光头忽然咳出一口血来。
我生怕天地神佛把这事怪在我身上,坏了我刚攒的功德,于是蛇尾一卷,忙离他远些。
那和尚看向我眉心一缕金光:“一只妖,竟然得了菩萨点化?”他不可置信地又看看自己周身,“你竟肯救我?”
我这才看见他身上的伤,肋下深可见骨,血淋淋的好吓人。他方才以法术做了界,才没叫血腥味飘出来。
如今这伤已有要愈合的势头,而这竟是我的功劳。我也惊讶,菩萨向我额前一指,竟就给了我救人回天之术。
我打了个哈欠:“我也不是故意的。光头,菩萨说人皆有名姓,你叫什么名字?”
那和尚重伤未愈,只警惕地看我:“你问这个作什么?”
“百年前你无故伤我,我日后寻仇也好有个去处。”
总之仇还是要寻的。只是若不可伤人,那这仇的寻法我需得再想想。
“贫僧法号法海。”和尚声音冷硬。
哦,还是个复姓。
我虚张声势道:“我告诉你啊,法号法海……”
和尚看向我,眼中却是一滞,似乎透过我看见了什么前尘往事。他声音更冷:“……俗名裴文德。”
一个和尚,何故谈起俗名?当时我不解,张口就是一句实话:“好土的名字。”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我正欲问问他在哪家寺庙做工,忽然嗅到浓重妖气。隔着影影重重竹林,两个妙龄女子正翩翩走来。
一个娇笑道:“姐姐,那儿有个出家人。”
“哦?出家人?”
竹影是暗的,月色却明朗,衣裙沙沙地响,明明暗暗交错着,像段绮梦。明丽中一双媚眼似有银钩,有着叫人即使看穿骗局,也甘愿上当的美貌。暗影里却张牙舞爪,早布下天罗地网。
原来是两只蜘蛛精。我既不愿伤人也不想与妖结怨,于是化出原形,静静找个角落遁去。
“出家人……出家人……”
两只妖兀自笑着。
那声音似远似近,转瞬间就来到眼前,雾气似的氤氲在耳边。
“高僧怎的受了伤?”
夜色幽长,一把软语轻声探问。像水中月捧在手心,梦里人落在眼前,真是我见犹怜。
然而霎时间金光四起,蜘蛛精乱了分寸,满手银丝被瞬间斩断。只听几声哀嚎,两只妖精已修为散尽,不久就成两只小虫,被倒扣在钵中。
这和尚重伤未愈,竟还有如此法力!
混乱之中,我看见那妖精身上玉色腰带早化作一只青蛇,青蛇趁着金钵未扣稳,正急急逃命。
我急功近利,看那青蛇,便如看见一束功德。我想若救下青蛇,必定也于我成仙有益。
“它还不是妖!”眼看着那和尚禅杖飞来,要斩草除根,我立刻长袖一甩,飞身上前,将那青蛇护在怀中。
禅杖金光尚未散去,我自知不是对手,只能急火火晓之以理,将人间走亲访友的话胡乱借来一用:“光头你有所不知,它是你三舅姥爷的二哥的亲亲女婿!”
法海略一思忖,脸色阴沉:“你是不是变着法地说它是我父亲?”
我更加护住小蛇:“也是我刚刚拜把子的亲兄弟……”
法海禅杖一抖:“出家人斩断俗缘,没有三舅姥爷。”
他看了看我,似乎也觉青蛇无辜,未再为难,只继续打坐。
“喂,小蛇。”我看着怀里那只青蛇,“我叫白素贞,你叫什么?”
那蛇修为不够,还不能作人语。
我生出点骄傲,对着它卖弄起来:“我看你通体青翠,碧色如翡,不如你就叫……”
“小青。”
“老翡头吧?”
二人异口异声,我看法海,法海也看我。
我当即回绝他:“不行,小青这名字不上档次。”
“秃驴?!”
五百年过去了,我潜心修炼,已经把寻仇的事忘到九霄云外,未曾想会在西湖畔再见到那和尚。这五百年我已经学会了很多事,比如数不尽的脏话和奉承话。比如无事骂一声“秃驴”,有事尊一声“法老师”的通达智慧。
我虚张声势道:“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和尚,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跑!”
法海却气定神闲:“贫僧早已不捉妖了。”
“吓,为什么?”
“因为贫僧也活了一千多年了。”
那路边卖酒的忽然凑过来:“是啊,到这把岁数,只要工钱奖金不少,能算了的事也就算了。打打杀杀的,太冲动。”
法海并不理会:“因为这一千年,贫僧已经理解了妖。”
卖酒的怕我不懂:“他睡了只妖。”
原来如此。如何睡的?何时睡的?睡了多久?我染了听书人的病,也想听这滚滚红尘翻涌起的桩桩故事。
我想问又不知如何问,卖酒的已经问了:“展开说说。”
我抢过法海手中木鱼:“是啊,我替你敲,展开说说。”
可法海不答:“这一千年,贫僧想了很多。”
卖酒的叹气:“他后悔睡了那只妖。”
法海道:“如果超越时间,所有的人都能相互理解。包括富人,穷人,手持利刃者和被宰割者。每一句话都是普世的,无论佛语疯语。但是我们就这样错失在时间里。时间造成了人类永恒的对立和孤独。”
我被震慑了,卖酒的也被震慑了。
卖酒的比我做人久些,他率先反应过来,“啧啧”两声,又说:“他爱了只妖。”
法海忽然痴似许仙,不通人情似的兀自说下去:“因此人人才说……”
我又想起红尘,菩萨说我有一情缘未了,因此得入红尘,得知红尘。所以我学人坐卧行走,学人虚与委蛇,可惜五百年过去仍觉柔滑蛇身不如人心曼妙。今日这和尚一番话绝口不提红尘,却似满是红尘。我成仙心切,未听完就忙凑上前去,抓着法海衣袖,情急之间露了蛇尾,卷上他脚踝。
“这就是你只收香火不办事的理由吗?法老师,你好会讲话,你教我讲人话吧。”
法海低眉看我,眼中有一瞬错愕,忽然安静下来。我手中已丢开木鱼,敲击声一停,那世间空阔得像只剩下我二人。
我心下生疑:“和尚,那卖酒的去哪儿了?”
“这儿呢。”卖酒的不甘寂寞,“和尚,你流汗了。”
说书的惊堂木一敲,也来凑热闹:“话说金风玉露一相逢,这面热心热的,恐怕……”
卖酒的一声轻叹:“恐怕是到更年期了。”
“什么是更年期?”我问道,可是卖酒的说书的忽而都叹气,低头走开了。
“喂!秃驴,和尚!法老师!什么是更年期?人人又到底说了什么?”
法海却重新敲了木鱼,什么也没说,所以有很多问题我至今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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