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许仙

杭州软风醉人,我第一次见到许仙也是在西湖边上。六月盛景,雨落山前,一片风吹散两行人,雨声嘈嘈切切,像则寓言。我寻着他去,指尖绕着根蛛丝转啊转。老翡头变作个碧色玛瑙,细细垂在我颈间。

雨越落越急,手上蛛丝发紧,远见得那书生一路疾走,撑把伞上了船,船夫唱着些我听不真切的“千年百年”。

是此时了,我记得那说书人道,这世间桩桩件件巧事,千千万万情思,皆以雨天为胜。

“船家!”我站在岸上,堪堪靠一片芭蕉叶遮雨,款摆着,媚弱地喊。

“好做作。”

“谁?老翡头?是你在说话?你能作人语了?你怎的变作了男人?”

那玛瑙珠子静静垂着,不声不响,映着山色,似一滴雨要钻进衣领去。

船慢悠悠行来,许仙撑一把伞,走出船舱,从暗里露了面。那船舱里的幽幽暗暗却像些美丽鬼魅,不肯离去,要在他身上浮浪着。

这便是红尘吗?我不知道。我尝试着去想,我见到法海那天的西湖,是何种天色怎样湖光?可我什么也记不起了,只记得木鱼声停了,世界空空荡荡。

舟到了眼前,雨好大,可许仙撑着伞,束发的带子飘在风里,好潇洒好俊逸。

他说:“姑娘小心。”

西湖逢雨,是浓妆艳抹,吐露含情,要借一叶小舟荡进人心里。我提起裙摆正要上船,却见船头除了船夫,还站着一个人。

滚滚红尘一朝消散。

“秃驴!怎么又是你!你做什么要坏我好事!”

法海微微侧目,他没有伞,僧衣被雨淋了彻底:“白蛇,人与妖生来殊途,你得了菩萨点化本该一心修道,何故纠缠凡人?”

我救过他,可他就这样在人前点破我身份。原来男人是这样忘恩负义。若再年长几岁,我该说“你凭什么污人清白”,该骂他“妖僧”,该颠倒黑白装作惊恐地求许仙庇护,叫他有口难言,但那时我还是年少,我只觉得委屈,我不会撒谎,我觉得话要人说破不如我自己挑明。于是我跳上船,直接对许仙道:“许相公,这秃驴所言不错,我是个蛇妖,千年蛇妖。菩萨曾说我与你有缘,不过这缘不成便罢,我自去讨别的法子。”

许仙长信一吐:“姑娘莫忧心。这年头,谁还不是个蛇妖了。”

我大惊失色,一瞬间不计前嫌,忘了自己也是妖。

“有妖怪!秃驴!和尚!法老师救我!”

一道金光闪过,转眼间许仙一条长舌已经被法海捉在手中。

“一点障眼法罢了,他只是想泡你。”法海说。

许仙顿时涨红了脸:“出家人怎可出此……”恰在这时,又见一道光芒,不知法海那和尚使了什么法术,许仙脸色一变,露了凶相,“秃驴!你就不想吗?”

说完许仙大惊失色,忙换了温声软语:“不是……姑娘……我……”

他眼中含着威压,许仙文文弱弱恰似一朵娇花,只能往后躲,忽地跌在船舱里。

“你……秃驴你想干什么……”

湖上忽起风浪,小舟颠簸,法海脚下一滑,恰恰把许仙压在了船舱上:“施主,你越骂我就越兴奋。”

我一时也站不稳,忙伸手扶住乌篷:“完了。”

“什么完了?”法海扭头看我。

我指着许仙:“这船晃成这样,那说书人又要说我与他在船上**。”

法海对许仙道:“施主,你是个有慧根的,不该听此污秽之言,不如你出家吧?”

船夫还在唱歌,这时我听得真切了。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

船又是一晃,船夫连船也不撑,一步跳进来:“这就共枕眠啦?”

当时船身不稳,许仙欲伸手来护我,却被法海禅杖一撞,两人跌在一处,手按着手,腿压着腿。那船夫见此壮丽之景,哀叹一声,摔了手中船桨:“这千年不修也罢!”

我歪在一旁,只能摸着我的翠色项链,兀自做西子捧心模样。

“老翡头,我的头好痛。”

雨很快就停,并无缠绵之意,人却不甘寂寞。说书人还在讲我和许仙的故事。他说法海困许仙于金山寺,白蛇欲要相救,被逼得一路跪行,真叫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我听得也要落泪,结果一扭头,就又看见了那个锃光瓦亮的脑门。

法海饮着一盏茶:“你纠缠凡人,不会有好下场。”

我气愤他扰我兴致,险些捏碎茶碗:“那你纠缠我也不会有好下场!”

我预备着他再拿些歪理出来说嘴,可他竟没言语。说书人不知讲到哪里,听书的脸上忽都见泪痕,堂间一阵嘤嘤切切,哭得我心焦。

“是菩萨说我已有千年道行,唯情之一字无所进益。许仙是我恩人,所以我得爱他,与他痴缠,为他抛却千年修为,在红尘里滚一遭,闹个两败俱伤,才能成仙。”

说完又觉不甘。这和尚伤我一剑,又挡我成仙路,是仇人小人,我不知为何倒要向他解释。

法海却不以为然:“菩萨说什么你都信?”

我翻了个白眼:“不然信你?”

“菩萨心里便没有偏私吗?”

“那你有吗?”

“我朋友有。”法海默了一会,又道,“两败俱伤,怕最后伤的只是你。”

我托腮想了想:“能成仙,倒也值得了。”

“真到了那境地,只怕你成仙又回头。”

我反问他:“你出家做和尚,如今回头了吗?”

“回不了头了。”

“落枕了?”我不信,跑到他身后去,“秃驴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他不回头,还真是落枕了。

我忽然想起一事:“你不是有颗断情绝爱丹吗?你这么看重许仙,怎么不给他用?”

“那东西没有用。”

“你又没用过,你怎么知道?”

法海又不说话了。

也许是在人间待得太久,就在那一天,老翡头忽然开口了。一把活泼清丽的女声,与我给她起的名字是一般的清逸出尘。

“秃驴是什么意思?”她问。

我想了又想,只能答:“你还小,你不明白。”

过了两日,说书人又讲:那许相公入了金山寺,凭法海讲破三寸不烂之舌,唱遍西天佛祖之经,也依旧只念着山下白素贞。好忠贞好感人。

我也觉得好忠贞好感人,可是总觉得身旁哪里藏了个秃瓢。我左右张望,上下扫视,掀起桌子,拉开幡帘,终而放下心来,可刚端起茶碗——

一只秃瓢从海海碎叶中浮起,阴冷诡谲。

“秃驴!你怎么如此阴魂不散!”

碗中秃瓢看了我一眼,转而化作一缕青烟,施施然又成个全须全尾的和尚,坐在了我身旁。

“他生来有慧根,你以情相逼,会误了他。”

我没忍住拍了桌子:“我不误他,我们怎么成婚?不成婚我如何与他生子?我不生子,文曲星君如何投胎做人?仙君不做人,如何劈山救母?不劈山,如何能救出那个被压在山下的猴子?没有这猴子那猴子,你捉哪门子的妖呢?法老师,我这都是为你好。”

法海显然心服口服:“白蛇,菩萨有没有跟你说过,书不要读得太杂。”

“这倒没有。”

“你一个蛇妖,去读人间书,能记得什么?”

他看轻我。我极力思忖,那些故事云烟雾绕,总免不了终成眷属,魂归离恨,善恶有报……

“倒是记得一个女子。”我说。

“女子?”

“一个女子,见了一个千里外来的和尚。”我从袖口拿出个小小话本,“书里讲,她对和尚说……”

法海也凑过来看,他凝神时,眉目间仍有捉妖人的凛冽。我沿着那米粒大的小字摸索下去,想寻到女子当时当日在书里说了什么,却愈发觉得字字滚热。

“说什么?”

他离我好近。他轻声探问。

我无端想起密林里的蜘蛛精来,吐气如兰地,看似温柔,实则不留余地。原来这就是红尘。是气息,唇舌,字句,在人口中牵扯不断。

我回头望着他,只觉天地被人一呼一吸尽数填满,一不小心,就要被红尘绊住,原来天罗地网是这般模样。

“她说……”

说书人的故事讲完了。眼前是僧人,仇人,捉妖人。我开了口,便失了先机。

“她说圣僧且参我不破,佛陀有什么好求?”

那天的茶馆好静,静得像木鱼声刚停的时候。

我还没从那静默里寻出滋味,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那卖酒的踉踉跄跄地冲进来:“白姑娘,不好了!许相公,许相公他……”

我连忙站起,要逃开那和尚布下的红尘。

“他怎么了?”

“他昨夜从我这买了酒就再没回来,今早上我刚起了摊子,就见他昏倒在路边,此刻……此刻似是不行了……”

“那……”我想起之后诸事,若没有许仙恐有不便,一时慌了神,“不行到何种地步?他还能生孩子吗?我还来得及和他生孩子吗?”

法海身形一僵:“有点禽兽了。”

我觉出些不对,将那卖酒的拎到眼前:“早上就见他昏倒,为何此时才告诉我?”

“我怕你讹我嘛。”

“那现在怎么不怕了?”

“死无对证,赔也赔不了多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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