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弥漫的烟雾中,塞西莉亚走到吧台后,将金酒摆放到仅供展览的酒柜上。
“Horrible weather, isn’t?”
安德鲁转过身,微笑着露出两排整齐白皙的牙齿,手下却一刻不停地擦拭玻璃杯。
他是个勤劳的人,甚至于有些病态的洁癖,面对吧台上的一滩水渍、亦或掉落在地砖上的一根头发丝,都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还是老样子。”塞西莉亚关上柜门,反光玻璃映着她苍白的面孔。
“Is everything going well?”安德鲁终于放下手中的活计,颇为关切地询问道。
昏暗的光下,他的眼睛看起来是灰色的,狭长的眼尾像一柄银沟子。
塞西莉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浆过花边的裙摆褶皱上,印着几道清晰的泥灰指痕,她的金发也被蹭得乱蓬蓬的。
“没什么,不过是遇到烦人的老鼠罢了。”
塞西莉亚对自己在K3区的遭遇闭口不谈,否则,男人们会在背地里议论她。
风言风语传播开来,人们会说她为人轻浮,是个荡/妇。
“亲爱的,你相信我。将洗衣粉和土豆泥搅拌在一起,揉成团塞入墙面和管道的破洞处,届时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厨师杰夫插嘴道。
他捞起现炸的薯条,在盘子里摆放好切碎的黄瓜和小鱼干,混带黑面包片一并递给她。
“看到靠门边的男人了吗?青绿色的皮肤,身量瘦削得像漏气的皮球。”
“他叫巴德,是个可怜的家伙。”杰夫放下刀铲,在胸前画十字祈祷,“愿上帝保佑,他能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祷告声淹没在男人们粗鲁的叫骂和性情的欢笑中。浸润酒精和尼古丁的空气,放大了所有人的感官。
他们陷入几近失序的激情,享受离别前的狂欢之夜,唯有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浑身逸散着淡淡的腐植气味。
他穿着十分破烂的白衬衫,袖口处纽扣几乎掉光了,套一件污迹斑斑的黑缎背心,没扎领带。
从进门的那一刻,他便蜷缩在墙角下,盯着手里紧攥的白色柱体。
巴德眼睛里盈满的悲伤和眷恋,瞬间激起了塞西莉亚的好奇心。
“他手里握的什么?”
“该死!瞧瞧德国人干的’好事‘。”杰夫边说边抽气,他捞起腰间围裙,揩拭眼角的泪水,“安德鲁,还是你来说吧。”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也是巴德新婚后的第二天,他正在院子里清理杂草。”安德鲁声线平缓。
他又拿出一块抹布,反复擦拭大理石质地的吧台,直至表面变得光可鉴人。
“一颗炮弹从天而降,在他面前绽裂。冲击波推倒了地基和房粱,随之而来的大火吞噬了一切生机,烬土中只余一具焦骨。”
塞西莉亚听懂了,她回想起那段可怖的经历,浑身不自觉颤栗。
两个月前,德军战机飞掠老英格兰上空,集中轰炸在康沃尔南部的港口和空军基地。
当人们还在对亨克尔轰炸机是否会跨过边境海岸线而喋喋不休时,凌晨三点左右,第一颗炮弹摧毁了码头的浮桥和仓库,紧接着,第二颗随机掉落在距坎伯恩小镇两千里的发电厂。
黑暗笼罩了这座祥和小镇,惶恐不安的情绪,犹如传染病肆虐,在所有人心头蔓延开来。
他们躲藏在拥挤滞闷的防空洞里,吐息间肺泡里充斥着木屑烧焦的糊味,刺耳的防空警报彻夜不停,直到天亮也没有来电。
“去吧,亲爱的。把食物端给巴德,希望他能借此饱餐一顿。”杰夫朝塞西莉亚挥手道。
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蕴藏丰盈情感的胸怀就和他臃肿的身形一样宽广。
和塞西莉亚一样,杰夫也是小镇的外来者。他来自更为遥远的东印度群岛。那里的气候与英格兰截然不同,食谱也丰厚得多。
杰夫习惯在蘸料里添加肉豆蔻增香。这种干枯的小坚果闻起来有点像姜粉,又略带些像白蔻的香气。
在伊丽莎白时期,远征航海时代的伊始,这种仅生长在一小片岛屿的罕见之物,如黄金般为人所追求。
甚至一度有传言,尼格利陀人视其为治病的良药,每当身体患病或精神痛苦时,服用少许,能很快进入美妙的幻境。
巴德只是浅尝了一口,眼睛便因充血而发红。他陷入一种痴迷的状态,瞳孔里露出炽热的情绪,又好像闪着癫狂的光芒。
他清醒地看到了妻子幻化出来的身影。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教堂五彩玻璃下。
“我的女孩在等我。”
巴德猛地站起,跌撞着朝门外跑去,拐过一个巷角,很快便没了踪迹。
食物基本原封不动,他依旧肚皮干瘪、被执念折磨得疲惫不堪,但至少他从现实的种种煎熬中解脱出来。
“他会好起来的。”安德鲁先生如是说道。
塞西莉亚摇头,“不,他已经病入膏肓了,需要心理医生的帮助。”
一直闷头喝酒的乔治这时突然开口道:“需要看心理医生的人可不止他。”
“上个月,一名皇家空军的飞行员,在返回林顿昂乌斯机场途中,不幸被防空炮火击中左尾翼。高速旋转下,操纵杆失灵、推进器停摆,机舱内升腾起的浓烟使他完全无法看清仪表盘。飞机从百米高空极速下坠,七个人中,只有他顺利打开降落伞。”
“被人发现时,这家伙倒挂在枫树上,脸上糊满污血。枝杈插入他的肋骨下方,几乎将他钉死在树干。”
塞西莉亚皱眉,“他还活着吗?”
乔治闻言停顿片刻,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他运气好,只休养了两周便能活蹦乱跳。可飞机失事带来的心理创伤是无法磨灭的,他坚决不肯驾驶飞机,也拒绝再向皇家空军效力。”
乔治深深凝视了塞西莉亚一眼,“战争就像是雪夜中的风暴,残酷而又野蛮。在这场争逐利益的游戏中,获胜者只有野心勃勃的政客和贪求利益的商人。”
“可惜酒馆里这群浑小子,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塞西莉亚没有说话,她能从他咬文嚼字的说话方式和夸张的姿势中,敏锐察觉出本地人对外来者的敌意。
“德国来的小老鼠。”乔治朝塞西莉亚举杯,“好好享受风暴酝酿前,没有波浪的宁静吧。”
说完,忽视她凝滞的表情,兀自饮下最后一口酒。
伴着布谷鸟钟报时的咕咕声,他将酒杯重重放回吧台,重新戴起报童帽,又套上沾满石灰的旧夹克和破烂手套。
完成这一系列繁琐的步骤,乔治才收拾齐整,挎上涂抹墙壁的工具箱,抬步往门外走。
“真是个傲慢无礼的家伙。”塞西莉亚冲他背影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她迅速上到二楼,在储物室里换了身更干练的裤装。花边繁杂的围裙被丢置一旁,马甲上的缎带将衬衫褶皱固定在腰侧。
“发生什么了?”加尔先生正好路过,蹬大眼睛望向她。
塞西莉亚耸肩,“清理蜘蛛断掉的腿。”
“有很多蜘蛛?”
“不。”塞西莉亚微笑着摇头,“一个大概长6英尺的两脚蜘蛛。”
加尔先生眼神很不可思议,嘴角微微抽搐时,蓬乱的胡须像被踩过的茅草。
没过一会,塞西莉亚重返大厅,左手拿着一个拖把,另一只手拎着装满水的塑料桶。
她朝乔治涉足过的地方泼洒,清理那双短靴脱落的漆皮和白泥。
天终于快亮了,狂欢已经步入尾声,新兵们勾肩搭背围成一个圈,嘴里高歌着:
Hitler has only got one ball.
Goring has two but very small.
这是由《波基上校进行曲》改编的俚曲,歌词低俗又诙谐。
男人们傲慢的嗓音和不谙世事的天真将曲调推至**。在高亢的情绪催动下,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句,get ** off the Nazi Party!
“为了上帝和祖国!”
“我们将在登陆点作战,在街头和山野作战,直至剩下最后一滴血。”
他们三人一组互挽手臂,迈着长腿踢正步般,富有节奏地踏出房门。
塞西莉亚凝望着他们的背影,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她提起塑料桶,准备再打一桶水时,目光飘忽到窗边桌椅下,闪闪发光的东西,定住了。
那是一枚残缺的徽章。
突然发现了一本书,名字叫《改变历史的香料商人》,还是蛮有意思的。[坏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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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hapte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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